第六十七章
七日后,李元修护送棺椁离京。
不出灵霜所料,李元修前脚刚走,好些相中李家小公子当夫婿的贵女,就纷纷在后面议论。
说李元修决意考取功名后再迎娶长宁郡主,不过是缓兵之计,现在借着李相丧事回陇西求学,便认定他是在躲避长宁这个灾星罢了。
彼时长宁正坐在茶楼雅间里凭栏听戏。
萧平抱剑侯在屏风外,灵霜侍奉身侧,两人都听见了隔壁雅间的对话,数次想出去教训那些多嘴多舌的闺秀,都被长宁一个眼神制止住。
她兀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细细品味,脸上挂着漫不经心。
隔壁又传出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
“你们可别再说了,听说长宁郡主时常到这家茶楼听戏,小心隔墙有耳,她脾气可不好。”
长宁喝着茶,神色古怪。
她怎么就脾气不好了?
那人继续道:“上回秦初云在茶楼偶遇郡主,想套近乎,结果被骂了一顿,回家哭了三天呢。”
“骂人都是轻的了。”又有一人为了证实传言的真实性,补充道:“你们不知道,我以前就和那位一起在太学读书,她小小年纪就敢闹学堂,一言不合便打架……”
听着她们宣扬长宁的黑历史,靠在窗边的程雨柔不屑道:“来就来呗,便是听到了,又能怎么样?不就是仗着萧珩的势么?有什么好得意的。”
在一片怯怯议论声中,她极度倨傲的声音便显得格外出挑。
长宁听着,眉梢微挑。
她懒得和她们计较,原想一笑置之,谁知那人下一句便道:“说到底,你们就是怕萧珩那个怪物罢了。”
听着“怪物”二字,长宁桃花眼顿时一沉,茶杯重重落下,茶水四溅。
她径直起身出去,砰的一声将隔壁雅间一脚踢开。
突如其来的动静把雅间里的几个贵女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望着门口的方向。
有人认出了长宁,脸色一白。
乌鸦嘴说中了,当真是隔墙有耳。
众贵女中,就属靠在窗边的程雨柔身份最高,待看清长宁的面容后,才收敛笑容,缓缓放下手中茶杯。
长宁扫了一眼面前的四五个贵女,除了程雨柔,其余几个竟还都是熟面孔。
当初在王府后院她们都见过。
长宁弯唇一笑,“真是巧了,这么多人一起看戏呢,不知是否欢迎我的到来?”
一人哆嗦了一下,让出位子,“……郡、郡主请。”
长宁扯了扯手里的九节鞭,也不客气,上前两步,身旁两个护卫立即用袖子擦过椅子,搬到她身后。
长宁扶着把手落座,歪着头笑眯眯道:“坐啊,有什么趣事都讲来本郡主听听,方才是谁在说什么怪物,再说一遍。”
她笑得叫人脊背生寒。
让座的姑娘有些腿软,下意识看向程雨柔。
程雨柔见不得她的做派,走上前,下颌微扬道:“是我说的,你不过就是仗着西蜀王的权势,蛮横粗鲁,无法无天,我说错了吗?”
长宁抬起一条腿踩着旁边的杌子,身躯前倾,“你谁啊?”
程雨柔的父亲是边境手握二十万大军的程万里,在动乱年代,她的身份自然高出寻常贵女一大截,如今又是德妃看中的二皇子妃,上京城中几乎无人不识。
看长宁一副故作无知的模样,程雨柔就来气,“我是程雨柔,未来的二皇子妃。”
长宁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旋即偏头问:“程雨柔又是谁?”
萧平忍着笑,弯腰低声道:“程万里的女儿。”
长宁略一思索,“哦……原来是程万里的女儿,难怪嚣张。”
程雨柔气得脸都绿了,“你……”
长宁装作看不见,责怪道:“程姑娘也真是的,你其貌不扬,长相平平,本郡主如何能在众多贵女中记得你?早报上你爹的名号,本郡主也不至于有眼不识泰山嘛。”
她毫无诚意地道了两声得罪。
程雨柔被她讽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什么意思?讽刺我长得丑吗?”
长宁坐直身子,面上调笑之意全无。
对上程雨柔几欲喷火的眸子,冷声道:“怎么,才说了你两句其貌不扬就恼羞成怒了?你说我皇叔的时候,为何不见你有半点羞耻心?将心比心你不懂吗?”
她一连串质问,众人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哪里得罪了长宁,几个胆小的都闭紧嘴巴,底头羞红了脸,不敢直视。
唯独心高气傲的程雨柔忍不下这口气,她是将门之女,当着长宁的面掀翻桌子。
萧平眼中杀机乍现,正要拉起长宁躲避,长宁却快一步用九节鞭卷住袭来的木桌,用力一甩砸在了墙角处。
程雨柔愣了一下。
没想到长宁还有两下子,这次她直接抽出腰间软剑飞身上前。
长宁侧身躲开,手中长鞭挥舞,两人你来我往地拆了几招。
雅间内的陈设几乎被砸了个稀巴烂,就连门板也被程雨柔一脚踢到楼下,惊得台上正在唱曲的戏子纷纷躲闪。
动静之大,引得茶楼老板都跑出来劝架。
“别打了别打了!”
他看着狼藉的地面,欲哭无泪,“二位姑奶奶,都快别打了!”
灵霜也是看得目瞪口呆。
她知道自己主子会些拳脚,但都是三脚猫的功夫,怎么这会儿就打得这么凶了?
想到程雨柔的将门出身,灵霜不禁担忧道:“郡主小心!”
话音刚落,一个茶壶就朝她脑袋飞了过来,吓得她尖叫都忘了。
萧平眼疾手快,搂住着灵霜闪到暂时还算安全的走廊处。
灵霜回过神,抓着他的胳膊催促:“你快帮帮郡主,把两人拉开!”
萧平满脸严肃,观察了一会儿道:“她不是郡主的对手。”
话是这样说,还是抽出剑站在不远处,随时等着出手打断二人。
长宁许久不露身手,今日难得又一次打架,还是对方先惹事,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便用出了七八分力气,直到鞭子打掉了程雨柔的软剑,才收回手。
程雨柔也是个向来骄纵惯的,大庭广众之下打架还被人缴了武器,面上过不去,拔出身旁护卫的佩剑又欺身上来。
长宁觉得皇爷爷御赐的九节鞭杀伤力不够,索性卷起地上的软剑,改用对方的兵器进攻。
她本就更擅长使剑,这次程雨柔在她手下支撑不了十招又败了。
程雨柔喘着气,斜眼看着架在脖颈上的软剑,心中气恼,又不敢妄动。
色厉内荏地骂道:“你有本事就动手!”
长宁还没说什么呢,另一边楼梯上,拓跋临脚步匆匆走来。
“慢着!”
瞧见是拓跋临来了,程雨柔喜极而泣,“殿下……”
她声音软了下来,双颊酡红,和方才倨傲凶狠的态度截然不同。
拓跋临揉揉她的脑袋,语气温柔,“放心,不会有事的。”
不知为何,看着面前柔情蜜意的两人,长宁忽然想到了前世的自己。
那时她也被拓跋临俊美温润的外表欺骗,误以为他是真心喜欢自己,便掏心掏肺地对他好,无条件地信任他,以至于最后惨淡收场。
如今想想,这一世程雨柔的处境和当初的自己何其相似。
——都是背靠数十万大军的将门独女。
两世为人,拓跋临可真是一点也没变。
长宁唇瓣扬起讥讽的笑,“打也打了,本郡主大人大量,就不跟你这以下犯上的小女子计较。”
她将软剑扔回地上,又给茶楼老板丢了个钱袋子。
得了赔偿,茶楼老板又眉开眼笑起来,招呼小厮驱散围上来看戏的百姓。
长宁捋顺头发,“我们走。”
“等等。”
拓跋临出声拦住她,绕到长宁跟前,“这次是雨柔冲动,我代她向长宁妹妹赔不是。”
长宁瞥了他一眼,“倒也不必,本郡主有仇当场就报了,和你没关系。”
说完踩着一地的狼藉离开。
拓跋临望着她的背影,某种诡异的情愫渐渐在心底生长。
红衣、桃花眼、鸾鸟佩、会武……
他再找不到比长宁更像的了。
程雨柔在拓跋临面前哭哭啼啼了一路。
将人送回程家后,拓跋临终于觉得耳根清静了些,坐在车厢里闭眸,回忆他梦见过的每一个细节。
以前他从未把那个人联想到长宁身上,一度找寻未果,他险些就要放弃,选择了程雨柔,却不曾想峰回路转,今日茶楼之上,让他忽然醒悟过来。
他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若长宁就是那个人,梦中的一切会逐一发生,这岂不就意味着……
顺着这个荒唐的猜想深思,拓跋临开始血液翻涌,心脏狂跳,就连手背的青筋也隐隐凸起,好似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仿佛至尊之位就在眼前。
回宫路上,拓跋临难以压制心头的狂喜,拉住阿夏道:“这次你派人去查,不必管沈家其他人,就查怀明太子的那个侧妃,沈玉清。”
阿夏不明所以,“殿下无端端的,查她做什么?”
拓跋临脑中思绪飞转,觉得自己越发接近真相了,激动得指节都在发颤。
他嗓音微沉,语气却是按捺不住的兴奋,“我很可能,找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