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夤夜,窗外小雨淅沥,连绵不绝。
天蒙蒙亮时,她起身推开门,在楼道口看见另一行人走了进来。
为首之人,竟是长宁在王府远远见过一面的那位裴姑娘。
长宁快步下楼,“裴姑娘。”
裴玖舞正抖落肩头的雨水,听见有人唤她,诧异转过眸。
“郡主?你……”
她没想到长宁会千里奔袭赶到雍州。
长宁跑上前拉住她,眼含期待地问:“你一直跟在皇叔身边,可是找到他了?”
裴玖舞闻言,眸光微闪,垂下了脑袋。
见她不说话,长宁眼中刚腾起的光亮又淡了下去。
她手指绷紧,好半晌,动了动唇,“究竟……怎么回事?”语气平静,声音却禁不住颤抖。
裴玖舞沉默一会儿,才说明了事情经过。
原是谢家出了事,谢清纬急着归家,便与萧珩分道。
分道后,萧珩和裴玖舞先往西蜀方向去了,谁知此时竟有匈奴人在雍州附近村镇烧杀抢掠,还劫持了正好回乡安葬父亲遗骸的李元修一行人,把他们通通逼入亡命谷。
情况危急,萧珩只好率先带一队人马前去营救,入谷时,就遭到匈奴奸细预先设下的埋伏。
“他们借谷中地形和瘴气设伏,又以李元修等人性命要挟,殿下便是明知山有虎,也不得不如此行事。”说至此处,裴玖舞别开目光,不敢去看她听到这些后的反应。
鸦睫轻震,长宁有些恍惚。
裴玖舞反过来拍拍她的手背,挤出一丝笑安慰道:“郡主先别急,殿下向来是个有办法的,再过几天肯定就能回来。”
她笑得勉强。
已过半月,萧珩一行人依旧杳无音讯,说这话的时候,她自己心里也没底。
长宁努力定下心神,从对方的话语中抓住了一丝头绪,“事关雍州百姓,官府还不派兵前去搜寻吗?”
“没用的。”
裴玖舞叹了口气,道:“当日我便去求援,偏巧匈奴三王子也到了刺史府,听闻消息后,直言此事乃有人蓄意挑拨两国关系所为,李家也对李元修身陷困境一事无动于衷,那刺史于文亮便找各种借口推托。”
长宁捏紧拳头,气得发抖。
且不论萧珩和李元修,亡命谷中也还有被困的雍州百姓啊。
雍州刺史可是一方父母官,竟如此漠视人命。
她当下有了决定,看向裴玖舞的眼睛:“裴姑娘,你还有多少人手?”
裴玖舞微怔,声音沉重道:“……只有十来个人了。”
自上回西北边境战火平息后,边陲防线又被程万里拢到手中,威远军主力便随着萧珩分封,转移到了蜀州。萧珩回京时,只有沈青云和几他们个副将跟随,队伍堪堪百人,谢家出事后,萧珩又让谢清纬带走了一半人手,剩余一半还困在谷中。
眼下,裴玖舞身边只剩这些了。
长宁眉头蹙起。
算上自己带来的护卫,加起来也只有三十几人。
匈奴余孽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雍州,数量应当不多,只是光靠她们这些人手闯进去,远不足以对抗隐匿暗处的匈奴人。
她摊开舆图细看,思索片刻后,抓起佩剑起身往外走。
裴玖舞伸手拦住她,“郡主,你要去哪?”
“入谷。”
她头也不回。
“郡主不要冲动,雍州耳目众多,您贸然出去,离京之事恐瞒不住。”裴玖舞不知长宁是怎么跑出来的,急忙劝道:“殿下必定也不愿你到谷中涉险,我已飞鸽传出告知父亲,很快就会有救兵……”
“远水救不了近火,来不及了。”
裴琅此刻远在西蜀,想要赶到雍州至少还得六七日。
长宁顾不得外头飘雨,出门策马疾驰而去,一同离京的护卫也紧紧跟随。
裴玖舞望着她清瘦的背影,神色复杂,心一横,索性也带人追了上去。
黄昏时分,疾风飒飒,黑沉的乌云笼罩山头,一片山雨欲来之势。
阴风穿过山谷,发出尖锐凄厉的怪啸,风沙抟击,尘土飞扬,银蛇般的闪电霎时撕裂天幕,滂沱大雨骤然砸落,仍旧冲刷不去谷中弥漫飘散的浓重血腥味。
远处传来沉重的隆隆巨响,马蹄淌过水洼,乌泱泱的匈奴铁骑借着疾风骤雨的掩饰,如潮水般奔涌而来。
围困萧珩的匈奴人士气大振,振臂高呼:“是大将军!大将军来了!”
此时萧珩身边,活着的威远军不足二十人,脚边皆是倒闭毙于血泊中的英烈。
周旋多日,他们早已到了强弩之末的阶段。
旌旗驻地,萧珩勉强支撑身子。
他额角面具脱落,规整的墨发散在肩头,长袍全是飞溅的血污。
一旁沈青云气喘吁吁,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萧珩曲指划过唇角,抹去血渍,黑亮深邃的眸透着不屈的战意,他缓缓站起,嗤笑一声。
紧接着,山谷中乍然响起声嘶力竭的呐喊。
“杀——”
大雨浸湿了衣衫,血水沿着身躯淌下,一干人再度握紧手中兵器,眼里全是决一死战的冲天豪气。
僵持的局面彻底崩裂,金戈交鸣,刀光剑影,大片的匈奴兵卒在今夜的暴风雨中陆续倒下,身后又有新一拨人举刀而上。
萧珩手起剑落,在兵卒中来回穿梭,喉咙发出野兽般凶猛的怒吼。
残肢体破,血水横流。
长宁听着前方奔腾缭乱的马蹄声,心脏狂跳。
她双腿狠狠夹紧马腹,加快速度径直冲进谷中。
呼啸的劲风吹开,长宁嗅着沿途的血腥味,遥望前方被疾风暴雨侵袭后,依然高高屹立的残破旌旗。
一道颤抖的女声穿越重重阻隔。
“萧珩!”
枣红色的汗血马上,少女墨发高束,双眸泛红,望着他的目光似喜似怒,又似柔情回转。
她策马执剑破开水雾,单薄的身子在这一刻,仿佛迸发出了无穷的力量,直直朝萧珩奔去。
杀红眼的萧珩怔了一息。
“萧珩!”
长宁又唤了一声,这次她声音无比清晰地传进萧珩耳中。
她足见一蹬,踏着马背飞身上前,二人刚对视,刀影袭来,长宁横剑挡在身前,开始应敌。
与此同时,呼延安带着铁骑从另一端侵入山谷,他们骑在马背上朝萧珩一行人弯弓,箭矢乱飞,密密麻麻地朝他们射来。
萧珩回过神,手指附唇吹响口哨,信号刚发出,谷口处又是轰隆几声巨响,硕大的石块从高处推落,声势之大,就连地面都在震动。
刚冲进谷中的匈奴铁骑,近五成被坠落的石块砸中,刹那间血肉横飞,哀嚎遍地。
他们的大将军呼延安跑在前头,连人带马被震飞几丈远。
隐藏在高处的天机阁死士将巨石推落后,齐齐现身加入战局,裴玖舞也带着人马从另一端谷口冲来。
眨眼间,局势陡转,威远军气势如虹,厮杀一片。
萧珩将军旗狠狠钉入山壁,旋即回眸,在混乱中找寻长宁的身影。
她在雨幕中策马疾驰而来时,萧珩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
他做了同归于尽的最坏打算,然而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脑海里竟全是她。
也只有她。
他自幼被视为不祥怪物,在旁人的恐惧厌弃中长大。
为了活着,萧珩长成一匹凶狠的狼,在孤寂黑暗的深渊里独自挣扎,不曾想,会有一道光,蓦然照亮他的人生,陪他走到今日。
长宁是唯一一个,不顾他冷漠呵斥,不顾流言蜚语,小心翼翼靠近他的人,亦是唯一一个,会为了他与人争红脖子,笨拙又努力维护他的人。
他越发渴望与她亲近,情难自禁地想要索取更多。
明知是饮鸩止渴,也要沉醉到毒入骨髓,再难抽离。
可她是悬于天际的骄阳,他这样的人,没有资格将她据为己有。
离京那日,他曾想着,那个拥抱或许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放纵,往后,他将一切念头深埋心底。
他仍旧是她最亲近和信任的皇叔。
他会为她备下十里红妆,送她风光出嫁,他会一生驻守边疆,遥遥守护她的长乐无忧。
他以为,他会心甘情愿地退步,成全她,彻底远离她的生活。
可这一切自欺欺人的打算,都在长宁策马而来的瞬间,灰飞烟灭。
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她。
在她面前,所有坚硬冰冷的外壳皆无用,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彻底沦陷。
萧珩挥剑拨开人群,一步一步,朝长宁走去。
雨水渐弱,淅淅沥沥地浇透他的身体,然而没什么能够阻止他的步伐,也无法浇灭他心头升腾而起的炽热。
长宁立在成堆的尸骸中,双臂无力地垂下,与他对视。
她脸色苍白,连日奔波和担忧让她心神交瘁,精疲力竭。
亡命谷接二连三的动静几乎震动整个雍州,李家和官府也终于出动,外头喧嚣已和她无关。
她只是想来见他。
如今,她见到了。
望着脚步踉跄朝她走来的萧珩,长宁整颗心都胀痛着。
他又瘦了许多。
头发披散,胡子拉碴,双目猩红,身上玄袍布满划痕血污,着实谈不上好看。
雨水冲刷着他的衣衫鞋袜,所过之处,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可他依旧目光坚定,专注地凝视着她。
长宁握剑的手微颤,高大阴影笼住她视线的刹那,紧绷的心弦骤然松懈。
她抬腿奔向他,张开手臂环住他的腰。
萧珩大手锁住她的身躯,将人牢牢禁锢怀中,下颌磨蹭着她的鬓发,一时无声。
千言万语,都不如抱着她来得安心。
长宁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唇角上扬,纤长的睫羽缓缓阖上。
“萧珩,我想你。”
喧嚣漫漫,她的声音却穿透雨幕,直抵他心脏深处最柔软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