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傍晚,乌金西坠,渐被高峰隐蔽。
瞭望台上,谢清纬口中含着杂草,一脸纳闷地盯着下方。
断水断粮暴晒数日,此刻的呼延安眼皮半阖,嘴唇干裂起皮,浑身伤痕,气息奄奄,像只去了爪牙的恶虎,再无往日的勇猛凶戾。
身旁兵卒小声询问:“这人看着快不行了,还要吊着吗?”
呼延安被擒的消息传出数日,按理说,匈奴人应当会有动静才是,可他们等了数日,呼延安都快晒死了,仍旧风平浪静。
谢清纬拧眉道:“再等等。”
呼延安是匈奴一员大将,更是三王子呼延律的左膀右臂,三王子若是还想同两位兄长争夺王位,必然不会舍弃此人。
而裴琅的轻骑最迟明日正午便能抵达雍州境内,倘若他们想把人救走,今夜将是最后的机会。
谢清纬想给呼延安一口水吊着性命,便单手支撑护栏一跃而下,不曾想刚迈出两步,前方不远处的主帐忽然掀开。
裴玖舞正侧首和身旁的长宁叙话,一边说一边朝他的方向走来。
谢清纬吓得大气不敢出,转身就跑,脚下却是一滑,趔趄着朝路旁的木架撞去,木架倾倒,发出一连串哐啷声响。
刚出营帐的两人循声望去。
“谢……”
长宁正要开口叫住他,就见谢清纬飞速扶好撞倒的木架,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长宁:“他……”撞鬼了?
刚想和身侧的裴玖舞搭话,对方却一把将托盘塞进她手里,同样慌慌张张道:“那个,我刚想起还有点事,先撤了!”
说着拔腿往另一个方向遁离。
长宁:“……”
愣了片刻,她想起上次季风说的那些传言,顿时神色复杂起来,只好独自端着托盘往隔壁营帐走去。
这几日萧珩因为调查匈奴奸细一事劳心劳力,若无旁人提醒,总会忙到忘了时辰,反正她一个人闲着也闲着,索性过去找他一同用膳。
模模糊糊间,倒吊在瞭望台前的呼延安察觉有个身影一晃而过,下意识低喃:“水……”
长宁脚步一顿。
“水,给我水……”
裙裾微动,长宁侧过身,缓步朝他走去。
呼延安勉强睁开眼缝,见一只茶壶在眼前晃动,求生欲骤然暴涨,张牙舞爪地朝前扑,束缚四肢的铁索碰撞,击打出沉闷的声响,可他竭尽全力,还是差了一寸。
长宁拎着茶壶,冷眼睥睨着他奋力挣扎的模样。
呼延安红了眼嘶吼起来:“给我水!给我水!”
长宁好心地打开茶壶盖,旋即扬手泼他一脸。
猝不及防之下,呼延安被呛了一口,连连咳嗽,好半天才清醒过来,迎着刺目的日光,他逐渐看清了面前少女的容颜。
有气无力地冷哼一声,“……原来是你。”
长宁始终没有表情,甚至不想多说一句,转身离开。
“等等!”呼延安连忙叫住了她。
然而她依旧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前世战场上,她和呼延安是敌人,这一世他又算计她的意中人,两世不共戴天,若非萧珩留着他有用,她早动了杀心。
呼延安急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爹的消息么?”
长宁猛地停下,心尖狠狠一震。
阿爹……有消息了?
望着她僵直的背影,呼延安面上笑容愈发狰狞诡异,轻飘飘道:“你不知道吧,你爹,可真惨呐……”
纤细的指圈紧茶壶。
但只一瞬的震撼,长宁又定下心神,慢条斯理地将茶壶放回托盘上,淡淡道:“呼延将军已是自身难保了,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呼延安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当长宁无知,笑得越发癫狂。
长宁不予理会,将他的笑声抛在脑后,毅然进了另一边的营帐。
李元修前脚刚走,萧珩后脚就让人将后山的红豆全薅了回来,和着粳米,用大锅煮成粥分给众将士。
驻地条件简陋,变不出太多花样,长宁却也得了一碗和旁人不同的甜口红豆粥和一屉红豆包。
她看着萧珩桌上和其他将士一般无二的吃食,轻手轻脚将自己的碗碟摆放好。
萧珩耳尖稍动,撩起眼皮,便见长宁笑吟吟地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用膳。
在旁劝了半天的季风终于送了口气,可算有个能劝得动的人来了。
萧珩停下奋笔疾书,将刚写好的信装进竹制邮筒里,和一卷羊皮纸一并交给季风,“把信传出去,今夜就按这上面的重新布防。”
季风颔首,拿上东西便识相地出去了。
随着最后一抹余晖沉入山谷,正北后山,灰蒙蒙的浓雾笼罩了四五里地,数十位身着夜行衣的蒙面刺客潜伏于灌木丛中,悄然前行。
威远军驻地一片寂静,负责巡夜的兵卒开始打盹。
刺客中为首之人拄着佩刀,小心拨开一片草木,鹰隼般的目光直视营地前悬挂之人。
后头有人认出那是自己的大将军,顿时双眸猩红,咒骂一句,作势就要冲上前,被身旁两人拦下。
为首之人挑起一对花白长眉,冷嗤一声:“想送死也别连累我们。”
被摁下的人也颇为不甘,用尚算流利的汉语回嘴道:“倘若不是你们这些魏人,我早就把将军救回来了。”
对方不屑睨了一眼,“三王子若有这个能力,便不用求着我们大人了。”
“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要不是这次偷袭损失惨重,需要通过雍州刺史探听萧珩军中情况,他早就将这狗仗人势的东西一刀宰了。
呼延律想到现在的情形对自己大不利,只好按捺住火气。
等到将近三更,整个雍州城陷入沉睡,呼延安依旧被大喇喇地吊在驻地外围,已然昏迷。
正好到了防守最薄弱之时,黑衣人悄然靠近,即将挥刀砍断锁链之际,无边夜色里,一声惊呼乍然响起:
“劫囚了!劫囚了!”
原本寂静黑暗的驻地外围倏地亮起火光,上百名训练有素的士兵从树丛背后跳出,迅速形成包围圈,为首之人竟是裴琅。
一帮黑衣刺客霎时无所遁形,眼中俱划过惊慌之色。
依照他们的情报,此时应是驻地防守交接之际,而裴琅也应当明日抵达才是,怎会如此?
为首的白眉人意识到情况有变,当机立断下令撤退,随即带着身后之人突围。
偏有另一波黑衣人不管不顾,执意要砍断呼延安身上的锁链才罢休,导致围困他们的士兵越来越多,不仅裴琅,武力上佳的裴玖舞和谢清纬也在其中。
远远的,白眉人看见高台之上的萧珩,一袭玄衣,半边银色面具散发着幽幽寒芒,整个人犹如暗夜里伺机而动的猛兽,正冷眼盯着猎物落入陷阱,似是久候多时。
白眉人对上他的目光,顿时脊背一凉,忙拽住呼延律的胳膊低呵道:“中计了,快撤!”
“不行!”呼延律挥开对方,“就算是圈套,今夜我也一定要把人带走!”
他们人手本就有限,如今又产生分歧,几个匈奴人硬是要拖上重伤昏迷的呼延安,便落后几步来不及逃,很快就与威远军刀兵相接。
即便黑衣刺客中大多是顶尖杀手,但无奈威远军此时又有裴琅几人,三下五除二就将他们打趴大半。
眼看呼延律陷入包围之中节节败退,刚突出重围的白眉人气得发抖。
蠢货!
以萧珩的脑子不难猜出这帮匈奴人的来历,但怕只怕呼延律等人会把自己供出来,白眉人只好硬着头皮回去救人。
萧珩始终站在高台上冷眼旁观,直到白眉人折返之际,脚蹬护栏飞身而下拦在他面前。
为了避嫌,长宁这两日并没有和萧珩住在一处,用过晚膳后便回了自己营帐,晚间她回想呼延安的话,心中不安之感愈加强烈。
他口中之人像是在说阿爹怀明太子,又像另有所指……
长宁总觉呼延安似乎知道些什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好不容易快入睡,就听见外头激烈的厮杀声,长宁想也不想,当即起身提剑便出了营帐。
驻地外混战一片,刺客皆蒙面看不清真容,但长宁还是一眼注意到了重伤的呼延安。
这会儿的动静也将呼延安惊醒,他虽无作战之力,却将眼下的情形尽收眼底,知晓此战必败,他伏在一个黑衣人耳畔低语,黑衣人便扶着他的身体在同伙掩护下逐渐逃离。
而萧珩几人被旁的黑衣刺客周旋着,一时无暇顾及远遁的两人。
长宁面色冷凝,丢开佩剑抄起一旁的长弓,搭箭扣弦,手指捏紧箭尾,借着远处的光亮调整角度,对准其中一人的背影后,蓦地松手,长箭飞驰。
呼延律抛下其他人带着呼延安逃窜,不曾想背后竟会有人放冷箭,便没提防,随着越来越清晰的破风声,箭矢入背,呼延律发出一声惨哼,带着重伤的呼延安一起摔在地上。
他们的动静引起了裴玖舞等人的注意,裴玖舞侧首朝背靠背的谢清纬使了个眼色,“这里交给你了,我去擒住他!”
说完足尖一蹬,踩着尸首腾空而起,直追呼延律。
白眉人也因那声惨哼,方知呼延律居然抛下他们独自逃离,越发气愤,一个晃神,长刀就被萧珩打落,随着白眉人被擒,其余的黑衣刺客也都被一一摁住。
这场混战总算是结束了。
长宁呼出一口气,缓缓放下长弓,垂在身侧的手隐隐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