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灯火俱灭。
晏雪空躺在床上,双眸合拢,姿态慵懒,正睡得香甜。
一道身影如常出现,站在床边静静望着他,半响,忍不住伸出手去描摹他脸庞的轮廓,仿佛在对比着什么。
小时候脸颊肉嘟嘟的,像个团子,银发绑起,眼睛水汪汪,三寸丁的矮墩只能仰脸看人,可怜又可爱。
如今,天真纯稚的幼童长成了惊才绝艳的少年。
少年的脸褪去婴儿肥,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银发长至及膝,包裹着修长的身形,皎皎如月光编织,从白皙的脖颈到玉瓷般的手腕,浑身上下,竟无一处不惑人。
元辰天尊,或者说是谢御尘,不知不觉便失神了。
就在这时,熟睡的少年倏地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攥住了近在咫尺的手掌。
谢御尘:“……”
“自我从界域四海回来,时常觉得有人在注视着我,到了夜晚,这种感觉会格外强烈。”
晏雪空睁开熠熠的金眸,看着眼前的玄衣男人,打量片刻,忽然微微一笑:“可我总是很难警觉,因为,你的气息太熟悉了。”
谢御尘:“你何时醒的?”
晏雪空:“这重要吗?君御哥哥。”
一声又轻又软的“君御哥哥”,听得谢御尘身形微滞,眼中掠过复杂难辨的情绪。
七情化身消散前,将所有记忆和感情,都传达给了无情道身。
他们本就是一个人,融合后,本尊七情回归,与无情道发生冲突,才致使大道出现裂痕。
谢御尘想如天道虚影所言,解决这段因果,然而,再见到晏雪空时,他却生出了莫名的不舍,控制不住地想留在少年身边。
就像当年,剑灵陪伴在幼崽身边一样。
世事无常,高高在上的元辰天尊,终究没能斩灭七情,还反受影响,落到如今进退两难的地步。
晏雪空从床上坐起,点了盏灯:“君御哥哥,你既然想见我,为什么又要躲起来呢?”
谢御尘道:“没有。”
晏雪空捧着灯,偏头问:“是没有想见我,还是没有躲?一别十二年,你怎么越来越像个闷葫芦。”
他的眸光潋滟,过于灼人,看得谢御尘心口微热,有些想蒙住他的眼睛。
谢御尘静默了会,生硬地转过话题:“你该睡了。”
“你每夜站在床边盯着,谁睡得着?”晏雪空拉着他的手,放在脸颊边蹭了蹭,委屈道:“君御哥哥,这么久不见,你真的不想念晏晏吗?”
同样的动作,他幼时做是撒娇卖萌,眼下做起来,却像在故意勾引人。
谢御尘脑海中空白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环住了少年的肩,他听见自己用低沉而微哑的声音道:“晏晏,我想念你。”
那几乎是个拥抱的姿势。
下一刻,晏雪空就扑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脖颈,给了他一个真实的拥抱,开心道:“我就知道。君御哥哥,那你还走吗?”
幼崽与少年的区别在这一刻如此明显,前者叫人爱护,后者却惹人爱怜,令七情化身带来的纯粹感情添上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心跳加剧时,他听到了大道轰鸣之声。
是提醒,也是警告。
倘若再这样难以自制,他的无情道必然会崩溃,多年修为毁于一旦。
他的理智叫他离开,他的身体却拥抱着少年,迟迟不愿放开。
“我……”
谢御尘只说了一个字,晏雪空却仿佛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退出他的怀抱,眉眼含笑,并无半点勉强他的意思。
“其实,得知君御哥哥平安无事,晏晏就放心了。如果你想离开也没有关系,我们是家人,只要彼此牵挂,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谢御尘望着他,忽然伸手在他后颈一按,接住他软倒的身体,过了好一会儿,才抱回床榻上,转身消失。
翌日,朝阳初升。
晏雪空揉着眼睛醒来,没看见谢御尘的身影,并不失落。
相反,他放下一件心事,只觉得十分轻快。
洗漱完毕,晏雪空刚出寝殿,迎面就碰上了跑过来的殷匪石。
殷匪石看见他,眼睛一亮,喊道:“小太子,我正要找你,今天是花朝节,我们一起去赏花吧!”
人间四月,正是花开时节。
晏雪空道:“匪石哥哥,你去吧,我已和穆姐姐约好,今日去藏书楼。”
当年他途经北洲天剑山,进入剑冢,拿了万剑碑,掌教未曾计较,如今穆红漪既然身在皇都,他理应有所回报。
因此大比期间,便和穆红漪说了此事。
“啊,这样。”殷匪石有点遗憾,狼耳一竖,又热情洋溢的道:“那我也去书楼行不行?我知道那儿不许外人进,我就在外面等你。”
晏雪空:“难得来中洲,你可以叫上其他人去玩呀。”
殷匪石:“那有什么意思,我只想和你玩!”
他们正说着话,就见穆红漪负剑而来,互相见礼后,三人便一道往藏书楼而去。
走在路上时,穆红漪发现那位妖族少主的视线全程都黏在太子殿下身上,神情更有种直白的倾慕,忍不住蹙了蹙眉。
太子殿下年少纯真,天资绝世,生就一颗空明道心,道途一片坦荡。
这位妖族少主什么意思?
竟敢欺负殿下不懂,生出不良心思打扰殿下修道,岂有此理!
穆红漪道:“少谷主,我听闻你在妖族颇受欢迎,与多位女妖同进同出?”
“什么,你不要胡说!”殷匪石大受惊吓,险些一个踉跄绊倒自己,慌忙解释,并拖上殷执力证:“我明明跟我爹年轻时一样洁身自好!”
穆红漪再接再厉:“北洲与尧洲相邻,我早有耳闻,令堂在为你挑选妻子,盼你能延续吞天玄狼的血脉。”
殷匪石口不择言:“那是她的想法,我才不干!有本事她和我爹再生一个去!我还听说有人上门向你提亲呢!”
穆红漪:“我已立誓终身不嫁。”
殷匪石:“我还立誓终身不娶呢!”
穆红漪:“哦。”
晏雪空:“咦?”
“呸呸呸!”殷匪石嘴瓢完才后悔,补救道:“如果我喜欢的不是姑娘,是像小太子这样的,那不叫娶妻,叫结为道侣啊!”
晏雪空由衷道:“狗狗,你真笨。”
殷匪石:“……”
他眼睁睁望着穆红漪陪着小太子进入书楼,气得以头磕墙,这个女人太过分了,嘴上说得好听,一定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
殷匪石坐在躺椅上,苦思冥想,要不要问问他爹当年怎么追得他娘?
忽然,一阵狂风卷来,晴天白日里雷光闪现!
殷匪石猝不及防被劈了正着,呆若木鸡地吐了口黑烟,草,他做了啥就要遭雷劈?
书楼内,穆红漪接过晏雪空递来的剑谱,仔细翻阅,看到困惑之处,便出声询问。
两个人坐在一起,靠得并不近。
只是外貌太过般配,白衣无暇,红裳翩跹,远远看着,就如同一对神仙眷侣,坐而论道,谈笑风生。
“晏晏。”
低而冷冽的声音传入耳中,晏雪空微怔,抬头扫了眼,四周仍空寂无人。
穆红漪将书页合拢,担忧道:“殿下,怎么了?”
晏雪空从书架上拿下另一本递给她,再将先前的放回原位:“没事,穆姐姐,方才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
“是少谷主吗?他应该想等殿下离开书楼后,再一同去赏花。”
“花朝节,确实该赏花。”
晏雪空轻淡的说了一句,继续和她看剑谱,期间,穆红漪有所顿悟,他便为她护法,陪到了黄昏之时。
穆红漪睁开眼睛,见他还开着结界,心中生出暖意,歉声道:“此处藏书令我大有收获,我一时入迷,劳殿下久候。”
晏雪空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待他们走出书楼,没精打采的殷匪石一下子跳了起来:“小太子,你们终于出来了,跟你们讲,我好惨,被雷劈了!”
穆红漪十分惊讶:“少谷主,你是进阶了?我没听见雷劫声啊。”
殷匪石:“没有,我就好端端的坐在这,那雷追着我劈,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元辰天尊了!”
可若真得罪,他大概率是活不到现在的。
搞不清状况,就很郁闷。
他头发冒烟,模样狼狈,两只狼耳朵都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可怜兮兮地道:“本来换了新衣服,想带小太子去赏花的……”
晏雪空正仰头望天,闻言,安慰道:“匪石哥哥,那你再换一身,我等你。”
“你说的,那你要等我啊!”
殷匪石立即眉开眼笑,飞快地跑了回去。
不过他刚走,晏雪空的胳膊就被人用力拉住,他偏头,发现不是穆红漪,紧接着,就听有人在他耳边道:“跟我走。”
“不行。”
晏雪空没答应,脚步却被带着走,皱了皱眉,只好喊道:“穆姐姐,我有急事,要失约了,劳烦你转告匪石哥哥!”
穆红漪觉得不对劲,来不及问他,他就消失在了原地。
傍晚的街道灯火通明,热闹繁华。
长桥边,古树下,两道身影拉扯着出现,晏雪空险险站稳:“君御哥哥,你不好这样的。”
谢御尘顺手将他歪斜的发冠扶正,语气不善的问:“你想和他们一起赏花?”
“无关想不想,是答应了,就要做到。下次你不可以再强行将我带走。”
“我偏要带你走,你能奈我何?”
“……”晏雪空转身,在河边坐下,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灯,道:“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我会不理你。”
谢御尘心里有股莫名的戾气,他将少年的头转过来:“在你心里,他们比我重要吗?”
眼对眼,鼻对鼻,黑发与银发交叠。
晏雪空双眸清澈,分外坦然:“没有,你更重要。可是,君御哥哥,你不是走了吗?”
大道哀鸣,难敌心之所向。
谢御尘低声道:“晏晏,我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