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忱看向明月,眼中是一片柔和,嘴角微微扬起,伸手拂下明月发顶上的雪。
放过了烟火,早已过了午夜,谢忱让明月去睡,明月断不肯放下和谢忱谢寻在一起的机会,又拉着谢寻下棋。
刚下没一会,小姑娘的眼皮便开始打架,没多久便趴在棋盘上睡着。
谢寻低声控诉,“我就说你该去睡嘛。”
谢忱走到明月面前,让谢寻回屋休息去。
又将那大红的狐裘斗篷盖在她身上,随后将明月拦腰抱起,出了正堂。
少女的馥郁的甜香袭来,谢忱只觉身前像是抱着一簇盛放的花。
小姑娘的身子又甜又软,又长了那样一副剔透面容,谢忱只想来日可会有人如他一般细心呵护她?
她没了亲人,没了朋友,没了高贵的身份,没了富贵荣华,君王宠爱,唯一有的,好像只有他,他想,只要她在她身侧一日,定会护她无忧。
谢忱将明月放在榻上,忽然想起白日在梦中,哭着喊大人,他便轻拍了两下她的手背,看她睡的沉静才起身离去。
去往兰芳榭的路上,不远处的天空忽炸起一团烟火,谢忱抬首望去,想起烟花下对他说话的一幕,谢忱在廊下驻足片刻,思虑几番,才进了房。
谢忱和谢寻只在家中休沐了三日,便被皇帝紧急召回宫中。
几日后明月才得知,年后北境匈奴似有异动,谢忱谢寻二人被派往北境三城整顿军务。
只是谢忱竟连家都未归,直接从宫里出发。
只留了信给明月叫她在家,安心学习,等他归来。
明月放下信笺,虽有一丝失落,可自从入了谢府,她已经渐渐习惯与谢忱分别。
过了新年,明月八岁了。谢忱虽人在北境,可对明月的启蒙未有丝毫的松懈。
年后,又为明月请了几位女先生教授她的诗书礼乐,明月长寂无聊的岁月被瞬间填满,忙得不亦乐乎。
她知晓谢忱日理万机,知晓他为天下,明月心中只想,若她能成为和他一样的人,往后时光是否就可以与他一起。
小姑娘的想法总是天真,想到什么便要去做。
明月天赋颇高,教习师傅们都对明月十分满意,几年工夫下来,已经是小有长进,学有所长。
只是这几年,谢忱并不常在她身边,一年当中若是能有月余在府中便是长的,虽他时时关注明月课业,可也错过了许多明月成长的岁月。
一晃已是六年过去,明月已经十四岁。
今年燕都城的春日来得格外早,迎春花在三月间就已经露出枝头。沉星阁院中的兰木花草早已经是郁郁葱葱。
纤云正端着上好的雪浪纸从廊下踩着碎步,送往兰芳榭,刚推进门,便有一股墨香袭来。
“纤云,你将那纸放下,将南边的窗子打开,燃上沉水香,在给那中间的建兰添半舀水放到北面的窗下的花架上。”
西稍间的案上传来的声音又柔又软,叫人仿佛是在三月的树下听到的一阵暖风一样。
纤云放下纸应道:“是,小姐。”
她抬头望向正站在案前作画的明月,一身浅云暗花百蝶烟罗裙,长发过腰如青丝瀑一般垂下,衬的她越发的肌肤胜雪,仙姿佚貌,眉间的一点朱砂痣,随着成长的岁月变得越发的鲜红。
明月做好了一副兰草图,是明日要交的功课,今日用了足有大半日才做完。她放下笔,从兰芳榭回到沉星阁。
小骗子见明月归来,在廊下嚷叫起来,“明月,明月。”
明月给它添了葵花籽,几年下来,小骗子已经变成了大骗子,越发的能吃,每日足足要添上三次食才可,不然便会一直在廊下叫个不停。
小骗子见明月添了食,又扑棱着翅膀,嚷起来:“大人回来了,大人回来了。”
明月听此,拿起逗棒点它的头,“你又骗我。”上月接到谢忱的来信,说这次要到四月才回。
明月未再理会它,径直走向房内,净手,焚香。
随后优雅古朴的古琴声,从沉星阁里缓缓流出,萦绕在整个谢府上空。
正巧被门房当值的小厮听见,三余道:“小姐的琴如今弹的是越发好。”
永州双手插着袖,往院内抻着脖子望了望,“那是,放眼整个燕都,还有谁比咱家小姐漂亮,还有谁比咱家小姐琴弹得好。”
三余道:“这是自然,只是公子不在,小姐性子倒是一年比一年沉静。”
永州叹息道:“小姐那是一人在府中太过寂寥,小公子也不再,公子更见不到,自然安静。”
二人正在私议,被谢忠打断,“闲聊什么,还不快去后院搬花,公子新进了两盆西府海棠,叫放到小姐院内。”
二人被打发走,明月的琴声未断,直到入了夜。
“啪”的一声,上好的七弦焦尾,从中断了根弦,正好弹在明月的指上,弹的明月嘶起来。
弄巧闻声而来,见明月正在捏着手指,上面已是红了一道,弄巧惊讶,“小姐,我这就去拿药膏来。”
弄巧从妆奁中翻出一只精致的瓷盒,里面乘着上好的霜药,拿来给明月细心的涂抹。
如白玉一般的十指,其中一根食指被断线弹出一道深红,弄巧看起来有些心疼,涂好后又用嘴吹了吹,加速药效。
自从明月练琴被琴弦弹指,谢忱便为明月寻了最好的霜药,谨防她不时之需。
明月迷茫地看向弄巧,“琴弦断,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吗?”
弄巧听见明月这样说,忙道:“不过是根弦断了,那琴年久未修,明日便叫人拿去全换了新的就好,小姐勿要多想。”
明月想了一想,回是。她从小练琴,也常有弦断弹指,只是长大随着琴艺进益便少有这样的事发生。
坐了太久,她起身来到门前,见一轮满月已经升在夜幕中,她手抚上廊柱站在门口静静欣赏。
忽闻到一阵淡香,明月朝弄巧道:“是什么花开了,香气这样清淡。”
弄巧指了院中的一处角落,“是午后公子派人给小姐送来的两盆西府海棠,这会开得正好。”
明月来到到那两株海棠前,见它们朦胧的月色下开得正旺,一阵暖风吹过,淡雅的幽香摇曳在空气中。
看那花开得好,明月心下却是一阵落寞。
花都开了,人却未归
回了房,叫弄巧备水,沐浴更衣。明月躺在榻上,心里盘算着日子,怎么算也还是觉得很远。
明月心思被那花搅得烦乱,到了子时才堪堪入睡。
睡中入了梦,看到一个高大威武的身影,是她幼年中对父皇仅剩的身影记忆。
她试着轻唤那人父皇,那身影回过头,英俊又慈祥的脸,朝她宠溺地笑。
强壮有力的手臂将明月一把抱起在他的怀中,笑道:“朕的小公主。”
可那身影转头便要离去,奈何她怎么叫,那身影却是离她越来越远。
明月在梦中呼喊,“不要走”
甜软又破碎的声音颤抖着,她伸出手来,抓住的却尽是虚空。
直到她耳边有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月儿,我在这。”
明月瞬间镇定下来,那声音离自己极近,仿佛就在自己眼前,她伸手就能够到,她强迫着自己从梦中挣扎着醒来,却看到谢忱坐在她身边。
明月有些难以相信,她伸手抚上谢忱的脸,疑问,“大人?”
谢忱点头,“嗯,我回来了。”
明月刚在梦中失了父皇,又再醒来见到日思夜想的谢忱,再也控制不住悲伤,伏在谢忱的怀中啜泣起来。
谢忱伸手扶住明月的墨发,柔声问:“梦到了什么,这般伤心。”
明月渐渐收了眼泪,朝谢忱道:“梦到了父皇。”
这句话让谢忱的眼眸瞬间垂下,他随后起身在铜盆里为明月投了绢帕,又倒了一杯热茶送到明月面前。
明月擦了脸,喝了茶,才觉情绪稍好一些。
谢忱问她,“你还记得你的父皇?”
明月双手环过膝盖,墨发垂了满床,这场梦魇冲淡了对谢忱意外归来的喜悦。
明月道:“记得一些,只是时间太过久远,印象模糊了。”
谢忱道:“说说看。”
明月偏头想了想,“嗯,他很高大,很威武,对我也很好,总是喜欢将我抱在怀中,对着我笑,可他常年征战在外,我也很少能够见到他。”
谢忱听完明月如此说,便是长久的一阵沉默不语。
明月有些疑惑,“大人为何不说话?”
谢忱才抬眼,郑重地看她,“月儿,听我说,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只是你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明月见谢忱如此郑重,知晓此事定当十分重要,遂点头。
谢忱道:“我这次回来,乃是因为接到密报,你的父皇已于三日前驾崩。”
明月未料及,梦中一幕竟成真。她对父皇并未有如对娘亲那般浓烈的感情,可父皇始终是待她极好的,长大以后心中想着会有再见的一日,如今骤然知晓父皇已去,心中自是悲伤怅然。
只是明月未在哭泣,反倒是安静的接受这一切,颇让谢忱感到意外。
明月一直靠在谢忱怀中,这几年她早把谢忱当成唯一的亲人,有他陪她,她就会觉得自己能够坚强起来。
谢忱温柔道:“若是觉得难过,月儿可以哭出来。”
明月摇摇头,“月儿长大了,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
小姑娘的嗓音渐渐暗哑,鼻头一酸,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流出。
谢忱轻叹一声,起身出了门,吩咐三余,“都摆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