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忱依旧未起,头深深地扣在地上,再次朗声说道:“臣,恭请圣上还公主自由之身。”
惠帝确定谢忱所言,一掌拍在案头,喝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忱坐起身,垂眸拱手,“臣,知道。”
“谢靖彦,你知不知道,梁国使臣再有十日便到燕都了!”君王一怒,山河抖,无人敢拂。
“臣,知道。”谢忱再次回。
惠帝伸手指向谢忱,“你叫我怎么还,拿整个大梁还?还是拿三城中水深火热的百姓还?”
谢忱再次恭敬叩首,“请圣上给臣机会,让臣前去和谈,臣亦能保证整个大梁安危,顺利收复三城,只求圣上换公主自由之身。”
惠帝走到谢忱面前,含怒问道:“为什么?就因为那孩子知道真相与你龃龉不成?难道,整个大梁不如你和那孩子之间的那点亲情?你娇养了她那么多年,金山银山的供着,这点真像还不抵你多年养育之恩?”
谢忱再次恭敬道:“臣不忍公主伤怀,若是如此,臣宁愿另走他路。”
惠帝暗骂真是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她只是一个公主,还是敌国公主,你清醒些,家国利益,怎可在私人感情上犯糊涂?”
“臣养育公主多年,早已视公主为亲人,对待亲人换得家国利益,臣自不能心安。恳请圣上让臣去和谈,放公主自由。”谢忱再次开口求道。
外面雷声轰鸣,骤雨拍打着殿门。
惠帝冷眼看着这个多年身居高位的人,自己竟也不能让他俯首,尽管他恭敬地跪在他身前,可他的脊背依旧是如松柏般的正直,气质依旧是那样的从容淡定。
他是大梁的希望,是他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他是那样爱重信任他,二人多年来平战乱、荡山河、诛奸贼、稳超纲。
如今他竟为了儿女私情,拂他逆鳞,年轻的君王第一次觉得眼前的重臣竟也能有不为他所用的一天,惠帝垂眸,淡淡开口,“谢忱,你我之间,已然不需多语。”语气尽是失望无奈。
“臣愿长跪不起,求得公主自由。”谢忱跪在那处,眼神中依旧坚毅。
“好!你爱跪,那便跪。”惠帝拂袖一挥,喝道:“滚!”
谢忱恭敬叩首,起身走到御书房前的院落中,正对着惠帝的方向,屈膝下跪。眼神中自是一片的宁静淡泊,周身气质更是从容不迫。
他熟读万卷,自然能仰身豁达于天地之间,可在千军万马之前不崩于色,可在尔虞我诈之间秉承初心。
可他唯独不能看一人眼中涌出泪水,他暗自苦笑,这到底是为什么?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一定要那个小姑娘平安顺遂,自由自在地活着?
雨势渐大,拍打在谢忱的身上,可他脊背依旧如松,永远不会倒,即使跪在那里,也依旧向一座城,永远不会坍塌。
皇帝身边的内室监李长,举伞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幕,于心不忍上前劝慰,“谢大人呐,您何必这样,圣上是什么样的人您再了解不过,为什么非要走这么一遭。”
谢忱笑了笑,即使现下如此狼狈,他依旧气质清贵,“中贵人无需多言,谢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为无愧于心罢了。”
李长见此,亦难再劝,叹息着转身回到殿中。
谢忱之事转瞬便震惊的朝野,满朝文武议论纷纷,权倾天下的谢首辅到底是因为何事于殿前长跪不起?
柳东风听到此信,第一时间跑到谢忱面前,已经过了一夜,昨夜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雨,此时谢忱依旧跪在御书房前,他面色苍白,额前的一丝乱发垂下,失了镇日以来的整洁。
柳东风眉头皱起,自然从柳玉凝处听闻明月之事,“靖彦,你这么做,可值得?”
谢忱依旧眸光淡淡,嘴角甚至扯出一抹笑意,“值。”
柳东风知道谢忱决定的事情,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你这么做,小姑娘可会领情?”
谢忱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无需她领情,只是我如今之事,还需你周旋一二,勿要让她知晓。”
柳东风听此怒道:“行啊你,哈,想舍己为人是吧,重情重义是吧,那你当初干什么去了?”
谢忱抬眼看他,“东风,我当初并未为那孩子争取半分,也只得如今多受些磨难。”
柳东风听此,更是气上加气,“我如今竟也是瞧不懂了,你们一个在家以泪洗面,一个在这长跪不起,这都什么跟什么?”
柳东风见谢忱如此坚定,遂不再劝,如今也只能等圣上答允。
翌日,明月照常起早去给谢忱请安,可到了门前却被谢忠告知谢忱去了宫中,明月看了看谢忱的卧间,转身回了沉星阁。
他到底对她有养育之恩的,哪怕有天大的仇怨,她亦不会对他忘了礼数。
一连三日,明月都未再见到谢忱。
明月夜间听闻夜空中雷声轰鸣,总是心神不宁,直觉中划过一丝不安,她忽然迫切的想要见到谢忱。
起身唤来纤云,叫穿好衣服,打着伞便要出门。
纤云见此,拉住明月,“小姐,大人如今在宫中处理政务,实在不好前去打扰。”
明月只字未听,打着伞便要出门,纤云便是怎样也拉不住,刚到门口,便看见偏门里出现一道绯色身影。
谢忱轻推开三余,站在那处,神色之间满是疲惫,细雨打湿了他的发,脚下的泥土脏了他的绯色鹤服,可身姿依旧是那般的挺拔和俊逸。
他见明月在雨中打伞淡淡的看他,嘴角朝她挤出一抹笑,“外面雨大,你,勿要乱走。”
隔着重重雨丝,明月看不清谢忱的脸,但听清了他叮嘱的话,见他无碍打消了担心,只福了福身,便转身打伞朝沉星阁走去。
谢忱见那道倩影消失在楼阁之间,才慢慢地挪动双腿。三余上前尽全力地搀扶着,谢忱三步一摔,十步一倒,踉跄着咬着牙回了兰芳榭。
他昏睡前最后朝谢忠三余叮嘱,“别叫她看见”
贴身伺候的几人,急急地叹息,偷着叫了城中最好的郎中,连夜为谢忱诊治,一连找了几位,都说以后若不好生将养,这双腿便是废了,再到下雨天便是难捱,众人听了无不叹息。
谢忱温润的面容,在沉沉的睡着,可一屋子伺候的人却是愁眉苦脸。
翌日清晨,下了几日的雨终于放了晴。
明月在晨间准时来到谢忱房前问安,三余拦在明月身前,“大人这几日处理政务颇为劳累,此时还在里面歇息,姑娘不若等大人醒后再来?”
明月无声的点头,便退了出去。
傍晚,明月再次登门,依旧被三余用同一套说辞拒了回去。明月心里虽还介怀此前事,可对待谢忱还如以往见礼,只为全她对他最后的一丝敬重之心。
可一连两日都被三余推辞过去,明月不禁起疑,往日谢忱再是忙碌都会及时对明月解释说明,可现在竟一直叫三余堵在门口,实在牵强。
晚间明月再次登门,三余此时一见明月来,一脸的神色紧张,大人呐,你怎么还不醒,再不醒我恐怕拦不住姑娘了,他见明月走近,小心翼翼,心虚道:“姑娘,大人还在休息呢”
明月看着他,“我只去瞧上一眼,见他安好我便退出来。”
三余忙道:“可大人吩咐过,不让打扰。”
明月气恼,“三余,如今我便是要进,你可要拦着?”
三余慌忙起来,“姑娘,大人真的在休息的”
明月耐心用尽,不容分说便要推门,三余只得拼死挡在门前,“姑娘,姑娘,不可啊”
正当关键之时,“三余。”屋内传出谢忱的声音。
三余忙回,“哎,在呢。”
“让她进来吧!”谢忱吩咐。
三余忙在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我的大人呐,您可真是我救命菩萨。
明月走进谢忱卧间,见他一身素衣盘坐在榻上,发丝散下,可依旧梳得整齐,上下未有丝毫凌乱,像是落入凡间的谪仙,慵懒之中透着潇洒自然,明月心中一动,眼神放在地上。
谢忱抬眼见明月走近,一直看着她,小姑娘依旧冷冷淡淡。
明月来到谢忱榻前,伸手躬身施礼,“给大人请安。”
谢忱柔声道,“起身吧。”声音因久睡有些暗哑。
明月起身立在那里,“听闻大人近日劳累,若是需要月儿侍奉在侧,还请大人吩咐。”
他养她小,那她就养他老,道义恩德,她分得清楚。
谢忱见明月那般公私分明的模样,心里凉了半截,她一定恨极了他。一想她若是有朝被楚王认回,心下便隐隐作痛。
他柔柔的看她,“月儿,倒杯茶给我可好?”
明月听此来到案前,到了热茶递到谢忱面前,复又在三尺外的距离站好。
谢忱修长的手指接过热茶,放在手中,却迟迟未饮下。
递茶的那一刻,盛夏的晚风透过轩窗浮动起明月的发丝,划过谢忱的手背。淡淡的甜香,似有如无的充斥在他的鼻尖。
谢忱幽深的眼,看着她,一时间,乱了心神。
若是从养育之恩来瞧,好像此时他对她的所有作为和思想,却是那么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
谢忱,你不应该那么瞧她!!!
这个声音在他心中如此说,让谢忱猛然从现实中惊醒,他收回目光,若无其事的饮了茶。
沉声道:“我无碍了,你且去歇息吧。”
明月听此无声的朝他福了福身,转身便出了门。
谢忱见姑娘踏出了院门,身体在无力气支撑,顿时萎在那处。
三余见此上前,慌忙道:“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