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忱的马车踏着月色在门前停住,里面却久久未有动静,三余朝内道:“大人,到了。”
谢忱才从思绪中惊醒,挑起门帘下了车。他一步步不自觉地朝沉星阁走去,站在廊下,看到明月卧间的灯还亮着。
他慢慢地抬起手,悬空了良久,才轻轻敲下了门。
明月应声开门,见谢忱一身绯色鹤服站在那里,她的嘴角漾着淡淡的笑意,“大人。”
“嗯。”他轻声回应。
明月见谢忱似有话说,便敞开门,迎进他。又忙在桌上添了茶,递到他身前。她坐他面前,和声问,“大人有何事?”
谢忱垂眸看着手里的热茶,忽想起柳东风的那句话。
你超出君臣之责了?你要为她放弃名利吗?你为他放弃权势吗?你是否对公主动了情?你是否对公主动情?
柳东风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回想。谢忱心烦意乱,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方才渐渐平复烦乱的心绪。
不,他做着一切都是为了梁国,为了三城百姓,为了君臣之谊,对,没错,就是这样。
“大人。”明月试探唤他。
谢忱抬起眼看着她,“我有话要对你说。”
明月微微点头,尽管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可还是到了这一天,她深吸一口气,“大人请讲。”
“楚国使臣已经到了燕都,我已和使臣密谈,你身为楚国公主,却隐去身份在此居住多年,梁国实际视你未楚国质子,待到十年之约,用你来交换梁国三城。
如今时限已到,楚国提出以你公主身份,换取三城。但为避免两国因囚你之事伤了如今局势,我以其他条件做交换,换你自由。
如今,你不用在纠结自己是否要回去楚国王宫,你若想留在此,或是回到楚国都由你自己决定,不用考虑任何事情。”
明月心中震惊,不是要拿她去交换三城?
“大人,用了什么条件让楚国使者答应?”
谢忱敛下眼眸,“事关国政,这你无需知晓。”
“我若执意要回楚国,大人也会对楚国履行这场条件?”
“这些都与你无关,如今,只任你自己心思去留便好,你可仔细斟酌,想好后再与我说。”谢忱再饮下一杯茶,垂眸淡淡说道。
明月点点头,“知晓了。”
谢忱听此,点头,起走到了门口,偏过头,“夜深了,你早些歇息。”语毕,出门而去。
明月在谢忱走后,不久便熄了灯,她又看向谢忱微亮着的轩窗,到底他做了什么会让皇兄答应放她自由,那惠帝又是如能够同意?
她起身来到柜前,挑了一身白裳,穿戴好以后,披上带着兜帽的白色斗篷,带着弄巧出了门。
门口小厮见明月深夜出门,询问道:“小姐去向哪里?”
弄巧上前回,“小姐有要事要去寻柳家二小姐,你勿要声张。”
那小厮听此不敢拦下,开了门,明月的马车一路朝城中驿站驶去。
暗夜。
林涣的房门被敲响,侍卫开了门,是使节团里的一位官员带着一位女子站在门前,那官员道:“主上,这位姑娘说有要事见您。”
“让她进来吧。”冷冷的声音从里面发出。
一道白色倩影入了门,林涣见此,摆手,里面的侍卫统统撤出。
隔着内间屏风,明月看不清里面的人,里面传出声音,“你是何人?”
“我是林婉宁。”明月已经好久没有说出这个名字了,如今觉得它是那样陌生又久远。
想不到,此生她还会再用到这个身份,再用到这个名字,如果可以她真的一辈子都不想在面对。
一道玄色身影从屏风后走出来,站在明月面前,那人生的玉树临风,俊美非常,但眉宇间尽是帝王的高贵与冷峻,眼中更是深不见底。
唯独与她能够有所相连的,便是那张相似极了的脸,和眉间的朱砂痣。
明月慢慢撩开帽纱,露出自己的脸,含泪道:“皇兄,多年不见,可还好?”
林涣一惊,“婉婉?”他道出明月幼年闺名,上前取下明月围帽,仔细看着她的脸,眼中似高兴似激动。
他万万想不到自己曾经护着宠着的小女孩如今已经成了妙龄少女,如今这般如花似玉一样立在他眼前,童年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甚至能够想起母妃产下妹妹时,他抱在怀中的那一刻,那般柔软粉雕玉琢,他那时轻声唤她,“妹妹。”
年轻的君王眼中不再有杀伐狠戾,而是化作一团温柔似水,朝明月伸出双臂,轻声道:
“婉婉,到皇兄这来。”一如小时他待他那般。
明月见此,眼中浮上泪,哽咽唤道:“皇兄!”说着伏在他的怀中,啜泣起来。
林涣轻抚着妹妹的墨发,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与心疼。
待明月缓和过来,林涣亲自为她烹了上好的茶递到她面前。
明月看着与自己张相似无二的脸,两人已经是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尽管分离多年,再见亦是觉得亲切。
“婉婉深夜前来,只是为了与我叙旧?”林涣沉声问。
明月抬起眼,似有局促不安,思忖一刻,“我来找皇兄是为了一人。”
说罢起身理了理衣裙,随后珍重地在林涣面前跪下,“婉婉愿为公主与皇兄归回楚国换三城之约,还请皇兄勿要为难谢大人。”
林涣见此起身扶起明月,皱眉道:“婉婉,你这是做何?起身说话。”
明月并未起身,眼中满是坚定,“皇兄请听我把话说完,谢大人与我有两次救命之恩,多年来亦有养育教导之恩,而并非外人所传软禁慢待。
我本不欲回国,但事关两国契约与百姓安危,婉婉亦不能随意任性,更不愿于我有恩的谢大人舍弃任何利益,为我换得自由选择机会,还请皇兄按照原本之约,封我为公主归国。”
林涣听此,眸中闪过一丝寒光,“谢忱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这般为他?”
明月抬首摇摇头,“皇兄,谢大人待我应尽了他对我该做的所有职责和应尽之事,还请皇兄勿要为难于他。”语毕,少女又是郑重地叩首在他身前。
林涣见此,眸光微冷,良久,“你起来吧。”
明月依言起身,眼含希冀的看着林涣,在等他答案。
林涣朝她淡淡一笑,眉宇间似有落寞,“婉婉,你事事为那谢大人考虑,便不想皇兄吗?如今你我已经是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明月听此含泪道:“自然想,皇兄可知,阿娘临死前叮嘱婉婉勿要回去,那时婉婉年岁尚幼,皇兄即位在际,自然不能冒然回宫,如今婉婉已经长大,皇兄也已即位,自然要回到皇兄身边。”
林涣听此沉声问,“阿娘,是怎么死的?又对你说了什么?”
明月听此,慢慢垂下眼眸,眼眶又蓄满了泪,吸了吸鼻子,“时间太久,记不清了。”
林涣听此点了点头,望向窗外月色,心中叹息,若是这些年你在宫中,我又有何能力护你无忧呢?
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他是怎样从地狱中归来的。
阿娘的仇,不急,他要慢慢报。
明月从林涣房间走后,心腹问道:“圣上既允了谢大人条件,又何必允公主归国?”
林涣自顾自倒茶,“谢忱囚皇妹七年,当年又坏了楚国一统天下的时机,我自然要让他散尽家财为我所用,付出代价。
至于婉婉,她想成全谢大人,我又何必拂她,如今她与我生疏得紧,一心都在那谢忱身上,我自然要让她开心,她该回到她自己的地方。
况且,那人逍遥自在多年,也是时候要清理了。”
三城,换得大笔银子,换得谢忱,又换得公主归来,这七年怨气可一笔勾销。
大梁元启十三年,永州、宁州、凉州三城,正式重新归属梁国,被重新划做永平省。
同年,失踪了七年的楚国公主,在梁国寻回,正式回归楚国,被楚王加封镇国公主。
多年以后明月仍然记得,她离城的那日,那是一个响晴的天气。一切都像是这七年当中在普通不过的一个清晨。
她依旧早早地起身,可却是换成了华服加身,身着胭脂鎏金烟罗纱襦裙,华美异常。发髻高高的挽起,上面斜插着纯金的珠钗,沉重的流苏垂下,坠得她头皮生疼。
她向来不喜欢把自己打扮得这般繁复,平日更是连妆容都甚少画。这一身的荣华于她来说,亦是枷锁。
宫里怕出了纰漏,派了内室监李长过来,指导着她离府事宜,待明月出了沉星阁去了正堂站在李长面前,为表尊敬,明月略欠身,“李公公,您看我,还行吗?”
李长愣了愣,随即道:“公主国色天香,持重端庄,圣上与楚王见了定然满意。”
明月微笑着点了点头,“公公略坐,让我与大人辞别。”
李长忙道:“这是自然,公主且去,勿要耽搁时辰就好。”
明月点了点头,身后随着纤云与弄巧,旖旎而去。
到了兰芳榭前,明月转头道:“你们先去等我,我去去就来。”
纤云与弄巧对视一眼,便站在原地,不再前行。
晨间的阳光洒在整个院中,天朗气清,正值盛夏院中花草繁茂,晨间露珠还挂在枝叶间,一切都是那样的勃勃生机。
明月提起繁复的宫纱襦裙,一步步走向谢忱的房前。她站在门口,看着那被她扣过无数次的门环,伸手抚了抚,有时候她甚至不叩门,直接推门而进。
这个时候,谢忱通常会起身在案前看书,清晨看书一直是他的习惯,明月也总在这时来向他行晨昏礼。
明月伸手,轻轻扣了扣门环,隔了良久,才听到从里面传出,“进。”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抚过欲掉下的泪,扬起嘴角,推门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