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越接近辰时一刻,沈伯文便越觉得紧张起来,论见皇帝这件事,两辈子也是头一次,很难不紧张。
片刻后,御驾亲临太和殿。
丹陛之上,太子太师兼华盖殿大学士,内阁首辅窦知文身着御赐麒麟服,淡淡地扫了眼底下的三百多名贡士,将他们的举止尽收眼底,收回视线,面容肃穆,开始宣读敕书。
敕书内容,大致多为鼓励之语。
宣读完毕,殿门两侧立着的左右御史开始点名,众贡士依次进场。
沈伯文从数位阁臣面前经过的时候,心中其实颇为紧张,眼前这几个人,可以说是大周的文官核心了,每个人都在官场浸淫数年,纵然大多两鬓斑白,长髯垂胸,却仍是气度非凡,将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听到沈伯文的名字时,正站在首辅大人右侧的褚云祁看过去,不由得在心中点了点头。
步履平稳从容,面上虽有些紧张但并不明显,不愧是老夫看好的人。
殿中,皇帝高坐于龙椅之上,面色无波。
贡士们进了殿,皆行三拜五叩之礼,随后便被诸位执事官们领到早先安排好的位置上。
待到人都到齐之后,巳时正,执事官开始发放策题、答卷纸,殿试正式开始。
沈伯文因是这次会试的第四名,被安排的位置也十分靠前,只是虽离皇帝近,但高度差在那儿放着,他也自然不会仰着头去瞧,因而不必直见天颜,倒是将内心的紧张削减了几分。
待到殿试的策论题目发到手中之后,更是将心思都放在了题目上,全神贯注之下,紧张情绪不知不觉间便不见了。
题目的大意是问:治国□□宜“文治”还是“武定”,亦或者二者兼而用之?你们要是有什么好的意见,都可以提出来,若是不错的,朕会采纳。
沈伯文在殿试之前,便从自家老师和大师兄处了解到,所谓殿试的策问,一般都是围绕着从古至今的治国理论,结合自己的观点,还应该联系当今朝政,写一篇一千多字的议论文。
虽然明面上说的是可以指责朝廷的不足之处,但除非是狂生,一般的考生都不会这么干。
要真有愣头青,胆子大到到指责朝政,或者想凭借着谏言博出位,虽然殿试并没有黜落,但恐怕这份考卷都到不了皇帝跟前,在读卷官那儿就被归到三甲中去了。
沈伯文自然不是狂生,也不是愣头青,他敛眸思索了半晌,才提笔蘸墨,在纸上慎重地落下第一行字:
“臣对:臣闻王者不吝改过,故盛世有直言极谏之科……”
不管怎么样,上来先说皇帝陛下的好话是没有错的。
然后又是正常的歌功颂德,随即便提起笔,顿了顿。
其实这道题,并没有什么陷阱,考生中规中矩地答,一般来说都不会出错,只是想要出彩,也并不容易。
好在沈伯文有一个好老师和一个在朝为官的大师兄,这几日为他与邵哲讲了不少朝中之事。
从此次的题目中,明眼看着是问文治武功哪个更好,但实则其中却暗含着皇帝对于国家政事的考量。
相较于他,那些自小就生在官宦之家的考生,比如谢之缙,韩嘉和等,皆神色从容,落笔成文时行云流水,更显得心应手。
沈伯文思来想去,在最近听闻的消息当中,能与之关联的,怕是只有大周西北边的大戎屡犯边界,近年来尤为猖狂的事了。
又在心中斟词酌句了片刻,才再次落笔。
这次落笔之后,便再无磕绊,顺顺利利地写了下去。
几位阁老们也在注视着前排的数位考生,首辅窦知文的视线在扫过沈伯文的时候,微微停顿了一下,便移开了,重点关注的还是谢之缙,随后便微微点头,显然十分满意。
而谢阁老却没有看向自己的幼子,他腰背挺直,将考生们的表现一个个收入眼中,便在沈伯文身上停了下来,暗自打量了一番,但神情淡然,看不出是好还是不好。
褚云祁倒是对他的表现暗自点头,欣赏有加。
性子沉稳,不急不躁,正该如此。
沈伯文并不知道殿中还有人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许是进入状态了,那种熟悉的下笔如有神的感觉又来了。
待到重新誊抄了一遍之后,他抬起头,却发现天色虽然还未暗,但殿中考生的数量却已然少了一部分。
谢之缙的位置上已经无人,想必是提前交卷了。
收回视线,沈伯文又将自己整篇策论通读了一遍,检查没有问题过后,也站起身来,准备离场。
……
与邵师兄约好了一道回去,沈伯文走到承天门外的金水桥等他,此时心中十分坦然。
科举的最后一场也考完了,殿试不会黜落的情况发生,到了如今,也算是能为自己与原主的科举之路,画上一个句号了,至于结果,便只能等了。
没让他等多久,邵哲便也过来了,二人刚打了个照面,都看出对方身上的放松之意,不由得笑了。
只是这里不是闲聊的地方,结伴出了宫门,才说起话来。
不约而同的都没有问对方关于殿试答得如何的话题。
看对方的神色,应当答得都还算满意,既是如此,就不必再问了,反正也考完了。
“殿试结束三日之后,才是传胪大典,不知师弟这几日有什么安排?”
邵哲神色轻松地问道。
沈伯文想了想,倒是还真有件一直想做的,只是不方便跟自家师兄说,便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暂且还没想好,到时候再看罢。”
邵哲闻言,点了点头,便道:“也可。”
刚说完没多久,二人便瞧见了来接他们的马车,车辕上坐着的不是清风又是哪个?
见他们出来,还朝他们挥了挥手。
二人坐上马车,回了三元巷。
进了府门,沈伯文与师兄先去见过自家老师。
韩辑问了问这次殿试的题目,听罢便陷入了沉思,过了好半晌,才同两个弟子道:“既然已经考完了,就不必再多想了,这几日就休息休息,准备三日后的传胪大典吧。”
沈伯文与邵哲点头应下,这才退了出去。
出了门又相互道别,各回各院。
沈伯文回到房中时,就看见自家娘子正坐在窗前做针线,便走过去好奇地问:“怎么又做起衣裳来了,最近不是忙吗?”
他进门的动静不大,周如玉都没听见。
此时忽然出生,顿时被他吓了一跳,针差点扎到手指,沈伯文见状便过来抓起她的手,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没有真的伤到,才放下心来,长出了一口气,道:“还好没伤到,不我的过错可就大了。”
见她不说话,又补充道:“以后定然不会再像今日这般吓到你了。”
周如玉这才回过神来,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片刻后才道:“那相公日后可要记牢了。”
“一定一定。”沈伯文见她如今已经能同自己开起玩笑,颇感欣慰,这性子总算是有点变化了,若是换了之前,不管有没有伤到,自己又说了什么,她定然会说无事。
周如玉不知他在想什么,同他说完之后便笑了笑,继续低头做针线了。
她方才愣神,只是想到了曾经,相似的场景,阿娘只会怪她怎么那么不小心。
但很奇怪,往常她想到这些事,心里总会难受一阵子,但方才想到的时候,内心却毫无波动。
抱着这样疑惑的心情,周如玉摇了摇头,不再深想。
又做了一会儿针线,她才反应过来,方才好像没有回答相公的问题,便补充道:“是师娘同我说,京都有个习惯,在殿试放榜之后,各地的会馆会合起来办一场文会,邀请新科进士,我想到时候相公你应该会去,便先给你把新衣裳准备上。”
原来是这件事儿,沈伯文也听说过,闻言便点了点头。
但还是道:“我的衣裳已经够穿了,穿旧衣裳去便是了,哪里还让你这般劳神。”
周如玉面上挂起浅浅的笑意,温柔地垂眸道:“可相公要出去交际,这衣裳,也是我的心意啊。”
她话音落下,沈伯文神情微怔,只觉心中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扫了扫,竟难得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后,他才掩饰般地咳了两声,然后道:“师兄寻我还有点事儿,我先出去一趟。”
说罢也不等周如玉应话,便动作极快地出了门。
周如玉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笑过之后,她看着手中做了一半的衣裳,不知不觉便想起了来京的那日,她在马车中掀开窗帘,望着街边一路上的热闹景象,不由得心生向往。
但到了这边这么久,她都再没有出过府门。
就连上次想要同厨房婶子一块儿去买菜,都被以自己是举人娘子的理由给拦住了。
想到这儿,周如玉就更加后悔了,怎么第一天相公问自己要不要出去逛逛的时候,借口要休息给拒了呢。
叹了口气,用手撑起下巴,眉间微蹙,难得地露出了小女儿态。
要是能跟着相公出去逛逛就好了……
不过这个念头在她心里打了个转儿,又被自己压了下去。
算了,还是不去麻烦相公了吧。
反正师娘都跟自己说了,再过几天,就会带着自己出门,到时候自然能顺道逛一逛。
倒也不用急在这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