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天有些奇怪,早上出门时微风都带着丝丝凉意,这股凉意直沁骨髓,到了中午就热的人只想喝水,高峻霄拿着报纸使劲扇风,陈鹞还说江南气候温润适宜居住,有种站出来再说一遍,干不死丫的。
还是北方的秋天舒服,黄色的银杏叶堆满街道,天桥上各色的把式戏让人留恋,就是时间有点短没多久就是干冷的冬天了,冬天其实也不错,红墙青砖白雪更有一番北国风情。
想到家乡,高峻霄心中有些感伤,随手翻看起日历,刘胜七的处决日就在后天,也算给他恶贯满盈的人生划上终点。这两天必须严加看管,绝不能出岔子。
视线扫过日历上中秋两个大字,心又被揪了一下,高峻霄强行忽略那代表团圆的二字,他继续翻日历查看自己的行程,明天有射击训练,还有今天要去取定制的钢笔。
得先给何姑娘打个电话,把人约出来。这丫头绝对是他见过胆子最大的姑娘,见到犯人直接吼一嗓子“举起手来”,他都被何姑娘的气魄惊到了。
高峻霄无奈的叹了口气,本以为自己围三缺一的计划毫无破绽,谁知道百密一疏把无辜的人卷进去。是他的过错,怨不得何姑娘发火。
不过她也够轴的,连续撤了她两篇社评后,她就打了个擦边球,以侦探小说的形式发表在文学板块,文中对尸体描述之详细,让他有种何清澄偷看过尸检报告的错觉。
对,一定是错觉,案件所有的相关记录,早就移交司令部了,她不可能知道,她只是想象力丰富才能写得如此惊心动魄,绝不可能通过收买法医得到尸检报告,呵呵,这鬼话他自己都不信。
算了算了,凶手都快处决了,想写就写吧,不跟她计较,冤家宜解不宜结,高峻霄不住的自我安慰,顺便拨通了申报本部的电话。
经过何姑娘同事的转接,他终于听到了那亲和而平淡的女声:“你好,申报何清澄,哪位找?”
“何小姐,现在有空吗?在下想咨询一件事。”高峻霄压制着心里纷乱的心绪。
“公事私事?”对面的何小姐听出他的声音,不过有些冷淡。
“私事。”高峻霄顺着她的话脱口而出。
“我跟你有什么私事好聊。”何小姐没好气的回答,可能还对他撤了两篇报道的事耿耿于怀。
“那公事。”生怕她挂断电话,高峻霄急忙换了一个方向。
“问寻人启事的话,现在还没消息。”何清澄公式化的回答并没有让高峻霄放弃。
他单刀直入主题:“你明天晚上有空吗?”
“……啊?”许是他思维跳跃的太厉害,对面的何清澄有点跟不上节奏。
“你明天晚上有空吗?我想亲自给你赔罪。”高峻霄耐心地复述一遍。
“高督办不过是公事公办,何错之有啊?”何清澄好像还在生气。
“上次话说的重了些,但我绝对没有轻视你的工作,以何小姐的才华,早晚能成新闻界的穆桂英。”高峻霄随着心意恭维道。
可何清澄完全不吃这一套:“高督办这话太折煞小女子了,我才刚入行,是我不懂规矩在先,乱发报道,让你难做了,我还得请高督办多担待些。”
“不敢不敢,我是真心的看好你,我们俩不是朋友吗,要么我给你安排个独家采访,采访庞队长。”高峻霄姿态更低了。
“不,需,要。”何清澄强硬的回道,“嗟来之食我向来不屑。”
被何清澄一怼,高峻霄烦躁的直抓头皮,到底要他怎么做才能原谅他啊?忽然脑中灵关一闪,高峻霄故意叹了口气:“为了忙这个案子,我们没有一天能睡好,这个犯人太重要了难免着急上火。”
“高督办也不用在我这卖惨,听说那犯人悬赏三十万大洋呢,而且您工作劳心劳力,熊司令也不会看不到,以后高官厚禄可别忘记我这位卑言轻的朋友啊。”何清澄反向恭维道。
小丫头知道的还不少,只是少了关键的一点,高峻霄敛起笑容沉声问道:“那你知道这犯人为什么悬赏这么贵吗?”
“难抓呗,不过本事大不过高督办你。”清澄语气中带着调侃。
“是他的危害太大。有他在,山里的老百姓就过不好中秋,甚至挨不到过年。不是我不近人情,可我要对山里的百姓负责。”高峻霄其实也没觉得自己有多伟大,清澄说的没错抓土匪是他的工作,他应该做。
然而他心底还保留着一种朴素的愿望,他希望自己付出的辛苦能给乱世里的百姓带去一丝希望与光明,即使他知道那点光明杯水车薪。
“虽然你这么说,我明天还是没空,后天也没有,大后天更没有。但是……”清澄故意卖了个关子,然后给了高峻霄温柔一击,“我今天有空。”
“好,一言为定!我来接你下班。”接到何姑娘抛出的橄榄枝,高峻霄心花怒放的在日程本上记了一笔,还加上一朵大大地小红花。
“要是迟到的话,我可不等你。”何姑娘临了还警告了他一下。
“明白。”高峻霄挂断电话后,拿上车钥匙马不停蹄的下楼取车,连找他吃饭的陈鹞都顾不上搭理,在陈鹞质疑的眼神中,如清风般消失在门口。
繁忙的街道两边悬挂着宫灯,随处可见月饼和玉兔的画报,让高峻霄有了一种过节的气氛,据说明晚城隍庙里还有灯会,届时大家可以去猜灯谜。
这会儿高峻霄可不关心什么中秋灯会,他只想知道定做的钢笔是什么模样,别实物档次太差令他送不出手。等他赶到百货商店,柜台前挤满了买礼物的男人,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别人基本都在购买常规的戒指项链一类的,他买的钢笔属于珠宝柜台的杂项又是定制品,直接被柜员带到贵宾室等待,除了他整个贵宾室只有一个五官深邃的洋人在等柜员取货。
那洋人的身旁还放着一束巨大的红色玫瑰,大概是99支吧,捧着这么大一束花送姑娘,姑娘能看到他的脸吗?不过一般来说任何人收到花都会开心吧。
“玫瑰花漂亮吗?”洋人一口流利的中文把高峻霄惊到了,没等他回答对方友好的伸出手自我介绍倒,“哈维·阿尔法·彭庞朵,您直接叫我哈维就行。”
“您好,高峻霄。”高峻霄客气的伸出手,“哈维先生,您的中文很不错呢。”
“因为我有一个好老师,是她教会我深涩难懂的古老文字背后那些浪漫的故事。比如‘千金难买佳人笑’。”哈维琥珀色的眼睛带着一种孩子才有的清澈。
“哈哈哈,玫瑰花非常漂亮,想来收花的女士更漂亮。”高峻霄大概猜到收花的姑娘应该是位中国姑娘。
“是的,她很漂亮,独立而又精致。”哈维满眼温柔的触碰玫瑰娇嫩的花瓣,像是透过花瓣触碰某人。
谈话间柜员取来了哈维的订制品,那是一个金色雕花鸣音盒,繁杂的花纹上镶嵌着贝母,橄榄石、紫色彩宝、蓝宝石等冷色调的珠宝,很是贵重。哈维还礼貌地询问高峻霄是否能试一下音色。
在得到同意后哈维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盒盖上用珐琅画着一些奏乐的小天使,盒正中有一只拿着弓箭的天使人偶,模样憨实可爱,他一边转动发条一边同高峻霄聊天:“她是我生命中的太阳,再贵重的东西她都值得。”
“哈维先生,难道是为了她才千里迢迢来中国?”高峻霄有些好奇的问道。
“是,即便她不肯同我回去继续读博,我也可以邀请她来我法租界的船舶材料研究所,我们可以继续搞研究,就和大学时一样,我做实验,她来验算数据。”哈维停止转动金属柄。
一放开那金属柄,那个拿弓箭的小天使便自己转动起来,温柔空灵的音乐顿时充满整间贵宾室,清脆的叮咚声让人心情舒畅。
通过哈维的描述,高峻霄脑中出现了一对穿着白大褂的男女,感慨道:“哦,原来你们都是学者啊。”
“现在还谈不上学者,不过我们要是继续潜心研究,凭着我俩的学术能力,以后说不准能成为出书立传的大学者呢。”哈维天真地憧憬着未来的景象。
“那我先预祝你们成功。”高峻霄诚心祝福道。
这时,他定的一对钢笔也被柜员拿进来,黑色的丝绒托盘上放着两支笔,一支珠光白,另一只是宝蓝色,两支笔在水晶灯的映衬下闪闪发光。
看到实物,高峻霄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由于临近节日柜员非常体贴的给在场两人,一人一张立体贺卡,并表示这是中秋特供贺卡,可以写一条寄语给收礼物的人,顺便参与抽奖。
所谓中秋特供,不过是在常规贺卡上画了一只立体的捣药小兔子。高峻霄对商家花里胡哨的营销方法嗤之以鼻,当面送哪需要贺卡,鼻子下面没长嘴吗。
反观哈维兴致勃勃地接过贺卡和笔,一笔一划极为认真地写着什么,这让旁边想让柜员把礼物包起来的高峻霄有些汗颜,反省着自己是不是太敷衍了,要不也写一张。
当他瞄到那束火红的玫瑰花时,犹如被一盆冷水浇醒。他在干什么呢?人家给情人写信呢,自己有什么好学的呀,自己要是敢越矩,就何清澄那小爆脾气能把他点了天灯。
可是他听说洋人都很会来事儿,高峻霄不动声色的瞥向哈维的贺卡,登时心头一紧,身旁的哈维用生疏的手法写上三个中文字,何,清,澄。
每一个字高峻霄都认识,但他又不想认识。心尖犹如被猫爪撕扯着,望向哈维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意味深长,要是同名同姓的姑娘就算了,不然……,他需要更多的情报。
“麻烦给我拿点墨水,我想试一下新钢笔。”高峻霄对着身边的柜员吩咐道,转身主动问哈维,“哈维先生知不道我们的传统节日‘中秋’啊?”
“我知道,中秋要吃月饼还有螃蟹。”哈维点着头说道,他说的应该是江南的习俗。
“不止是吃的,晚上还会有晚会,大家在院子里赏月品酒吟诗猜灯谜,类似你们的沙龙
会。”高峻霄眨着眼睛举了个哈维好理解的例子。
“听上去是个很浪漫的夜晚呢。”哈维眼中冒出羡慕的亮光。
“不知道你是不是约的明天,明天就是中秋了。”高峻霄笑着提醒道,顺便接过柜员提供的墨水,想起中秋,他总算捋清楚何姑娘为什么明天没空,明天中秋她肯定和家人聚餐啊。
“哎呀,明天我没约啊。”哈维抿着唇不好意思的说道,“其实我今天也是临时起意,她不知道我来。”
“那正好去问问她明天有空吗,你现在是去她家里吗?我有车顺路的话可以送你过去。”高峻霄试探的问哈维。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是这里离她的工作地很近,我步行过去就行。”哈维婉拒了高峻霄的好意,这距离叫高峻霄更为肯定此何清澄就是彼何清澄。
“太遗憾了,你是第一次来中国,一定要注重个人礼仪,我们中国人都很注重礼仪。尤其是去姑娘单位,你不想给她的同事留下坏印象吧。”高峻霄一边写贺卡一边给哈维普及知识。
哈维摇了摇头,他担忧的拉着高峻霄的胳膊请教道:“高先生,怎么才能给她留下好印象,要……要作揖吗?还是鞠躬?”
高峻霄忍着笑说道:“都不用,你只要和姑娘的同事们全部打一遍招呼,握个手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就行。我相信姑娘会感到倍儿有面子。”
“这个我会。”哈维忽然指着贺卡惊呼道,“天啊,高先生你的书法写的太漂亮了,瘦硬有神,用笔细劲。我非常喜爱中国的书法,这是瘦金体吧。”
“是瘦金体,可算不上书法,随便写写。”高峻霄合上笔盖谦虚的说道,心里却打起了小鼓,这洋人懂得还挺多。
“啊,我什么时候才能练成这样的字。”对比了下自己的字,哈维羞涩的合上自己的卡片。
“字你可以慢慢练,中秋的古诗词你倒可以提前背几首,比如我刚写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就是宋代大文豪苏轼的作品。”高峻霄介绍着诗词的出处。
“不愧是大文豪,听上去很有意境,这两句是什么意思呢?”哈维好学的问道,一副我听不懂但大为震撼的表情。
“这两句的意思是只希望自己思念的人平安长久,不管相隔千山万水,都可以一起看到明月皎洁美好的样子。”高峻霄耐心的解释着词曲的含义。
“太优美了!我要拿来表白。”哈维心有所感的拿出本子把这两句话记下来。身旁的高峻霄不置可否的笑笑,并没有表示异议。
又聊了会儿,哈维满心欢喜的捧着玫瑰花离开,高峻霄望着自己的中秋贺卡狡黠一笑,随手把贺卡扔进废纸篓里。都是这洋小子想多了,他可没让人拿这首兄弟情去表白。
不过从哈维口中他弄清楚一件事,何清澄还没有男朋友。
夕阳斜照,‘叮叮叮’的公交电车响声从不远处传来,正值下班高峰,小轿车都排起了长龙,高峻霄坐在车里焦虑的看着红绿灯,恨不得一脚油门下去来个百米冲刺。
所幸过了这条马路就是申报大楼了,可江南的天气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奇葩,刚刚还晴空万里,这会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让本就心烦意乱的高峻霄更为紧张。
在申报大楼对面,他把车停妥当,乘着佳人未置,偷偷照起了前置镜子,稍微顺了顺鬓角的散发,他出门前还特意换了套西装,自己的样子应该不会失礼吧。
“哆哆”的敲窗声把他吓的一激灵,窗外何清澄撑着一把黑伞,正笑盈盈的望着他,高峻霄登时大脑一片空白,竟然忘了去帮人家开车门。
见他没下车,何姑娘也没生气围车绕了一圈,高跟鞋踩在有些泥泞的小路上,溅起一朵朵调皮的水花,高峻霄这才想起自己该干什么,立马下车冒雨给何姑娘开门。
回到车上高峻霄心虚的说道:“不好意思,我最近睡得不太好,人有点犯傻。”
“没事,我最近坐办公室也坐的腰疼。”何清澄伸了个不太优雅的懒腰,大咧咧地问道,“你想怎么赔罪啊?”
“何小姐,到饭店还有一会。高某车上有些粗茶小点,您先用着,别嫌弃。”高峻霄说着拿出早就预备好的纸袋。
见到袋中的有红有白的小点心,清澄的眼睛立马亮了:“橘红糕!”
多年的教养让何姑娘在吃点心前颔首道谢,高峻霄则笑着启动了汽车:“我也不知道这叫什么,就觉得味道不错买来给你尝尝。”
副驾上的何清澄低着头小声嗯了一下,捻起一块小小的橘红糕放入口中,脸颊上深陷的漩梨表明她似乎很喜爱这款糕点,高俊霞觉得自己算是买对了,后面只是专心开车,他怕自己再偷看下去会出交通事故。
车窗外的雨如棉线般随风向摇摆,又揉成一团落于屋檐上,打着滚汇成潺潺小溪从屋檐上流下晶莹的水帘,透过布满水珠的玻璃窗能看到路边变形的行人,招牌上的霓虹灯把世间百态都融与这雨景中。
精致华贵的西餐厅里,两人像是有聊不完的话题,何清澄调皮的给高峻霄报关于鱼的菜名,松鼠鱼,水煮鱼,酸菜鱼,冷锅鱼,沸腾鱼,红烧鱼……
“你这是要把鱼都吃成绝户了。”高峻霄笑着调侃道。
“在把某种鱼吃成绝户前,我可能会先把鸡吃成绝户。”何清澄毫不避讳的暴露自己的喜好。
“那下次我们去吃中餐?”高峻霄小心翼翼地问道,心中盘算着下一家去哪。
“好啊,我告诉你个秘密。”清澄神秘兮兮的说道,“其实出了国才知道国内的饭菜最好吃,外国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啊。”
“哈哈哈。我知道,我家亲戚就跟我抱怨过英国菜惨不忍睹,听说回来后人都馋疯了,直接干嚼了半坛子榨菜。”高峻霄心情极好的喝了口水。
许是他的表演太过卖力,清澄噗嗤一笑:“不会咸死吗,不过去英国,自己会烧还好,要是不会烧,那就太可怜了。”
“英国菜好歹会撒盐啊,东洋菜你去吃吃,不沾酱油就没味。”高峻霄还没说完,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跑到他们桌旁,那人拉下雨帽正是陆献。
“大哥,我们要回去了,急事。”陆献不能明说,脸上是难以言状的焦急,让高峻霄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不好意思,我有事要先走,这是给你的礼物。”高峻霄急忙拿出怀中的礼物盒,何姑娘微笑着接过礼物,只是眼底的失落让他不忍直视。
他现在把对佳人的愧疚通通化为对打扰他约会混蛋的怨气。
刘胜七,你特么临死还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