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担心呢?
大概是过节的原因,有好几个老顾客来找老太太做衣裳。看着80的奶奶,伏在案头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每日里操劳着针头线脑,为生计忧心,杜康就希望时间能快一点、再快一点……至少赶紧到高考结束,这样她就能出去做个兼职,好减轻老太太的压力了。
其实杜康的手艺已经可以了,裁剪、踩缝纫机都是她从小练到大的,但老太太却不肯把那些衣服交给她来做。
“人家来找我做衣裳,又不是找你,这种砸招牌的事不能做!”老太太固执道。
“咱们店也没招牌。”杜康忍不住回嘴。
“石小姐的裁缝铺开了几十年了,要什么招牌。”老太太还挺不屑的。
杜康想笑却笑不出来,明天就要回学校了,但她却还是没说想学画画的事——她开不了口,怎么开口啊。
午饭是在陈家吃的。
陈老太爷病了一场,想要热闹些,叫了镇上关系好的几家一起吃顿便饭,应为和他爷爷也来了,他爸妈在隔壁市开生猪养殖场,最近还新经营了一家农场,回来的时间变少,应为周末都回老街来了。
吃了一顿热闹的午饭,陈老太爷兴致好,摆了案要画院子里的那株腊梅。
陈老太爷年轻时也是有名的才子,后来陆续在多个高校任职,前些年一直被宁城大学返聘,是文学院著名的老教授。那个年代的才子都是书画双绝的,所以杜康看着老太爷难得动笔,便忍不住凑了过去。
毛笔大开大合,勾勒出苍劲的树干,老梅嶙峋不屈的品格便出来了,杜康正看得认真,老太爷却道:“年纪大了,画几笔手就开始抖,杜康来帮我画完吧。”
杜康愣住了。
老太太在一旁急忙道:“叔叔的画,怎么好叫小孩子糟蹋呢?收好了下次再画就是了。”
陈老太爷冲杜康招手,“我的画怎么了,又不是什么名家著作,卖不了几个钱。杜康,来,你小时候就画得好,太爷还教过你的,还记得吗?”
杜康迟疑着点头。
她不敢去看老太太的神情,只垂着眸,认真用明黄点出梅花花瓣,又用深深浅浅的墨色勾勒花心和叶子。
陈老太爷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她放下笔,“落笔清奇,筋骨自成,画得好啊!这画,放在民国那时候,也当得上一句‘才女’了。”
老太太戴上眼镜过来看,“叔叔不要夸太过了,她小孩子会当真的,我看看!”
“婶婶也懂画?”陈景隅笑道。
“小瞧人了不是?”老太太得意,“当年我家洋房里挂的可是徐译慧的四时图。”
陈景隅顿时露出一副刮目相看的表情,“没想到婶婶家这么有品位!”
老太太却只是看杜康的画,不再说话了。
回去的时候,陈老太爷把题跋盖印的画给了杜康。杜康接过了,看着陈景隅,他对她笑笑,“没事,婶婶不会骂你的。”
她有些想哭,“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陈景隅叹了声,“我还不了解你,一有心事就蹙着眉,跟个林妹妹似的。去了美术兴趣班,还给人补裙子,赵砾说了几百遍了,我当然记得你小时候天天嚷着长大了要做个裁缝。”他顿了顿,“也好,美术生文化分低,你本来就不聪明,也就不用在文化成绩上死磕了。努力一下,考个八大,也是名校。”
杜康再多的感动也化成了灰,恼怒道:“谁不聪明了!”
陈景隅只是笑,“回去吧,和婶婶好好说,她会答应你的。”
杜康捧着画进屋的时候,老太太正在熨衣裳。老式电熨斗笨重,在老太太手里却服帖异常,慢慢熨过去,褶皱都平了。
“我来吧。”杜康伸手过去。
老太太躲开。
杜康一下站在那,不敢动了。
“知道错哪了吗?”过了许久,老太太终于开口。
杜康垂着头,“知道,不该麻烦陈家。”
“咚!”老太太重重的把熨斗放到桌子上,“你陈老太爷九十的人了,还要操心你小孩子的事!景隅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有什么话不能和我说,要去和他们说?老婆子年纪大了管不了你了是吧?”
杜康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不是,我没……奶奶你别生气,我错了。”
“你想画画,你想做衣服,我知道,是老婆子耽误你了。”老太太看着她的眼泪,叹了口气,“但是囡囡啊,奶奶做了一辈子衣服,就没被人瞧得起过啊。你看镇上人都叫我石小姐,但是口气是和我爸还在的时候不一样的。他们都说,石家败了,留下一个丫头没有用,只能给人做衣服讨生活。如果是个男娃,说不定就撑下石家的家业了。”
“奶奶没有用,石家败的时候年级还小,没有好好上学,这没什么好说的了。可杜家的纱厂……也是在我这里没的。奶奶常常在想,是不是多读点书就不会这样了,像陈家,传了这么多代了,书香门第,都是聪明人,镇上谁不服气他们家。”
老太太浑浊的眼眸里含着热泪,“所以奶奶一直让你好好读书,做个让人瞧得起的人,这样不好吗?一定要像奶奶一样,弯着腰给人做衣裳!?”
杜康拼命摇头,“我有好好读书,我有听话的……可是做衣裳怎么就让人瞧不起了,我们堂堂正正靠手艺赚钱。奶奶做衣裳养活了爸爸,养活了叔爷爷,养活了我,这么厉害,谁敢瞧不起您!”她抹着泪,却怎么也抹不完似的,“那些人就是坏,见不得我们祖孙俩过得比他们舒服!他们家里有儿子,怎么没见他们发财当老板。那时候这么乱,陈家都逃到香港去了,奶奶一个人带着两个小孩,能平平安安就已经很好了,石家,杜家,没了就没了,没有人家能一直富贵下去的奶奶。”
老太太抖着手,把她楼进怀里,“小孩子家,说得轻巧,没了就没了。要是日子好,你叔爷爷也不用入赘,你爸也不会……要是一家人整整齐齐,谁会去想从前呐。”
杜康心中一滞,眨眼间眼泪成串,她抬头望着瘦小的老太太,第一次窥见她的内心——原来她把一切的不幸都归咎于自己,归咎于只会做衣裳的无用的自己。
可是,明明不是啊。命运让不幸围绕着你,你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在抗争了啊。
杜康紧紧的抱住她,“胡说!叔爷爷是喜欢陈念阿姨喜欢得不行,才入赘的!我爸爸是英雄,不管怎么样都会去救人!奶奶不要怪自己,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啊,谁都不会比您做得更好了!您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唉……”老太太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不说了,不说咯,再说又要伤心。你要学画,学做衣服,就去吧,奶奶不凶你了。”
“……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杜康埋着头,不知为何哭得更厉害了。
老太太抚着她的背脊,望着院子里的菜地,“不管学什么,以后都得种花,记得吧?”
杜康狠狠点头。
祖孙俩都哭得眼睛红红,躲在厨房里用热鸡蛋敷着,街上却突然热闹了起来。老太太看两人眼睛都差不多好了,领着杜康出去。街上已经站了不少人,蔡婆婆拿着个小手炉冲老太太招招手,“镇长来我们十里街考察来了,说是陪着几个北京来的教授,还有什么投资商。”蔡婆婆眼睛一眯,神秘道:“听说要拆迁哩!”
老太太一顿,“十几年前这一片就划成了历史保护区,不让造房子,能拆?”
蔡婆婆老神在在,“政府说能保就保,政府说能拆就拆,我们都听政府的。”
杜康好奇的看着最中间的那个老爷爷,还在想他们镇长年纪这么大吗?他们走过的时候便听到边上一温文儒雅的男人称呼他为“许教授”。
原来不是镇长啊。
直到一行人都走过去了,街坊邻居才围在一起说开了。
“我二大爷的邻居的儿子在镇政府上班,说我们这里要拆了!”
“拆了我们去哪?”
“说是找个地搬迁。”
“那不划算!我不搬!别的地方一拆就是给几百万!”
“你想得美!就我们这种破房子,能有地方盖新房已经老好了!”
……
大家还在讨论着,老太太却走开了,杜康看她走到自家老屋前,仰头看着,仿佛在看这些年的过往。
杜康走过去,老太太拉着她的手。
“以前总觉得这屋子破,漏雨又漏风,北风大一点晚上都被吵得睡不着,总想着换个房子就好了。现在听到要搬,还不知道真假却已经开始舍不得了,人啊……”
杜康也有同样的感受,她在这里长大,过了十六年,再破也是她的家,更不要说在这里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太了……
她回握住她的手,只得安慰,“没事,搬了我们还能回来看看。”
老太太摇头笑着,没有说话。
后来回学校的路上,陈景隅说因为听说要拆迁,陈老太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半天,杜康才明白,原来老太太是不想搬的,她和陈老太爷一样,不想离开这条包涵着她一生的十里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