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成脸上表情复杂,他沉默半晌,“康康啊,成叔年纪大了,况且……也不合适做这些。”
“您年级哪里大了?白妍,你看成叔现在有几岁?”杜康不服道。
认真扒饭的白妍被点到名字,呆呆抬头,“唔,看起来就三十多吧,老板要不是您一直成叔成叔的叫,我还差点叫大哥呢!”
杜康一幅就是如此的样子,“您看,如果我不说,谁知道您四十了。况且现在这社会四十还是青壮年,怎么就不适合了?”
林靳冉也认真点头,“成叔每天早晨都去晨练,您这身体素质,比很多年轻人都好。”
自从林靳冉开始在她店里“打工还债”,杜康也知道了他每天都会去鉴湖晨跑,也会每天遇到成叔的事。她一开始担心两人闹别扭吵架,后来看他们在吃饭时间碰面的神色,倒也不像是两看相厌的模样,这才放下心。
夹心饼干不好做啊。
杜康接着林靳冉的话道:“对啊,如果您担心钱的事,我可以……”
“杜康。”王希成打断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们都想让我定下来,找个工作,有个营生,最好再结婚生子,彻底放下这二十几年。”
“但我放不下。我十八岁进了南山,二十多年了,我在监狱的时间比在外面还多,我的人生,早就和普通人不一样了。你们别管我,就让我随便过吧。”他说着站起身,不顾白妍和林靳冉惊愕的样子,“吃完放这,我晚点来拿饭盒。”
“成叔……蹲了二十多年监狱?”白妍看着王希成消失的背影,目瞪口呆,“为什么啊?他看起来不像是坏人啊!”
杜康失了胃口,也不想多谈,便道:“他不是坏人,这事有隐情,你们……别这么想他。”
她曾问过成叔,他的案子的细节,她相信自己爸爸的好兄弟,想给他翻案。可是王希成不知是不想麻烦她,还是真的已经认命,只是笑着和她说都过去了,让她别再提。
二十多年前的事,很多知情人都去世了,杜康问过王爷爷,可是竟然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儿子案子的具体情况,侦办的民警几年前更是因公殉职……
一切好像都被掩埋了起来。
无能为力的时候最难受,杜康说完就去工作室做衣服了,没有看到林靳冉空白的脸。
第二天,清晨。
林靳冉一晚上没睡,天还没亮就在鉴湖公园等着了。
天边微微泛起白肚的时候,王希成照例一身练功服,一手保温杯,慢慢走了过来。
他看到林靳冉,眉头就是一皱,“你干嘛?要帮着杜康说项啊?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提了个建议我就会感谢你,也别想着拿这件事讨好杜康。男子汉大丈夫,仗着有几分小聪明走捷径,总有一天要掉坑里。”
林靳冉只是看着他,半晌,哑声问:“成叔,您认识林盛吗?”
王希成挑剔的脸顿时僵住,他的瞳孔紧缩,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你是……林哥的儿子?!”
鉴湖平静无波的水面倒映着红色的朝霞,迤逦秀美。
湖边樱花树下的长椅,两个男人肩并肩坐着,都没有说话。
许久。
“我父亲,他还好吗?”
“身体健康,就是颈椎不太好。每个星期一顿肉,每天跑操,整理内务,踩缝纫机,看新闻联播,睡觉。不过里面书、报纸很多,每周都有阅览日。那是林哥最喜欢的日子。”
林靳冉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几乎要捏进了肉里,“有被人欺负吗?”
“狱警看很严,都不敢明目张胆打架,尤其是我们那片,都是十几年起步的人,都想好好表现取得减刑。而且林哥学问好,我能考上本科都是他帮我答疑解惑,在里面有些威望的。”王希成努力宽慰着。
林靳冉扯了扯嘴角,“听起来似乎不错。”
王希成顿了顿,拍了拍他的肩,“你爸说你和你妈都去了美国,怎么回来了?”
林靳冉忍不住拿出烟来,夹在指尖却没有点燃,“来送孙恒一程。”
王希成原本还想要支烟,闻言脸色大变,“孙恒?他进去是你做的?”
林靳冉笑了一声,“我可没有那能耐。他的老领导被双规了,我知道迟早会查到他身上,就准备了点证据送给督导组。”
王希成微愣,“老领导?你是说那位?”
林靳冉点头。
王希成有些艰难的问:“他们……有利益关系?”
“不止,孙恒是他的私生子。”林靳冉的声音像含着冰,“不然当年孙恒也进不了还是国企的盛恒,还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做到高管,甚至后来直接改制。”
王希成整张脸都是木的,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眼前这个年轻人他入狱的隐情。但是……林哥那么多年都不肯见外人,还把他们赶去了美国,就是不想妻子孩子卷进来吧。
他不能让他的苦心白费。
王希成深呼吸了几下,“你这孩子太乱来了,这种浑水也敢趟。你妈呢?她还在美国?”
“两年前她去叙利亚当战地记者,被炮轰碎了一条腿,一直在疗养。”林靳冉淡淡道。
“……”王希成一下说不出话来。
“她一直在努力,想拿普利策新闻奖,好让舆论关注重审我父亲的案子。”林靳冉终于忍不住,拿出打火机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可惜……”
“……也给我一根。”
林靳冉情绪平稳得很快,几乎不像是这个岁数的年轻人,他看王希成一眼,拒绝,“不行,等会杜康闻到味道,知道是我给你的烟会骂我。”
“她舍得骂你?别废话,快给我!”
王希成到底还是抢到了烟,他吐了几个烟圈,看着身边人漆黑的眼睛,无法想象他和前几天说要吃软饭的臭小子是同一人。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你这次回来,是为了杜康?”
林靳冉整张脸肉眼可见的柔和起来,“嗯,您能和我说说她的事吗?”
王希成:“你想知道什么?”
“都可以。”
王希成叹了口气,“我能知道什么,她还没出生我就进去了,出来就见到这么大一个侄女。不过听我家老爷子说,她早几年过得很不容易。和我石家婶婶相依为命,就靠那个裁缝铺过活。后来石婶婶也过世了,就剩她孤家寡人一个人。”
“她奶奶是在大年初三没的,别人家还在过年走亲戚,她一个小女孩,还是高中生呢,就跪在灵堂里……后来上了大学,她过年也不回来,回来干嘛呢?空荡荡的房子,就剩她一个人。镇上人都说她八字硬,克人,我没想到她居然会回来……”
林靳冉几乎夹不住手上的烟,他想到他知道这是白水镇的那天,她穿着一身黑慢慢走来,而他竟问她,“走亲戚回来吗?”
还有之前,得知她一个人住的时候,问她“家里人不担心吗?”
甚至更早,在宁城一中莲湖边的长椅上,他愚蠢的认为她是被父母保护得很好的女孩……
她该有多难过啊。
所以她总是那样看着他吧?
安静的,遥远的,防备的。
燃烧的香烟碰到了指尖,林靳冉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放到嘴边狠狠吸了一口,“您说,石奶奶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大年初三,四年前的冬天,怎么了?”
“我还以为,她奶奶去世的时候,她已经长大了,能好好照顾自己了,至少……不缺钱了。”
王希成默然。
林靳冉垂着头,挺拔的背脊再也支撑不住一般,慢慢佝偻起来。
王希成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小冉?你怎么了小冉?”
回答他的是林靳冉赤红的眼,“我没事,成叔。”
林靳冉望着湖面,拿出手机,脸上竟带着笑——
“文森特,我们有多久没玩游戏了?我想到一个好主意,盛恒,我们来比比谁先得到它吧……我知道会被盯上。但我不甘心,我要孙恒死。”
王希成面色凝重,他动了动嘴唇,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三月的天,孩子的脸,早上还是晴空万里,杜康从办公室回十里街的时候,天却下起了瓢泼大雨。
幸好她带了伞。
不过这么大的雨,伞也挡不住什么,全身早就湿透了。长款旗袍几乎在滴水,她裹紧了外套,步伐加快。
跨过文星桥,十里街躲在茫茫雨幕后,像一位洗尽铅华的美人。
她家所在的真果街上空无一人,有些店铺索性都关门了。这种天气,游客的确会少很多,而且也不会冒着大雨逛街,都在新西街的酒店里猫着。
她早就打电话给白妍给她放了一天假,也发消息给了林靳冉,他回了一个“好”,估计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
杜康想到他每天坐在柜台后面无表情的脸,忍不住笑了起来——自从林靳冉回来,虽然不想承认,但她每天心情都很好。
靴子不小心踩到一个水坑,溅起一朵清脆的水花。
她突然就想到小时候,她也是这么踩水坑的,老太太还特意给她买了一双雨靴,陪着她去踩水玩。
杜康一时兴起,仗着街上没人,就这么一路踩着水坑走到了自家屋前。
拐进巷子前有一个水坑有些远,杜康跳过去的时候伞晃了晃,穿巷而过的北风一下把伞面翻了起来。
雨水扑了满脸,透心凉。
妆肯定花了。
她无奈的想,脸上却带着笑,睁开眼睛的时候,猝不及防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瞳眸里。
雨丝细密,几乎织成了帘。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那他们肯定不在同一个画面中吧,她举着把翻折的伞像个傻瓜,而他眉目清朗,信步而来。
林靳冉没有打伞,等他走近了,杜康才发现他全身都是湿的,头发上还在不住的滴水,雪白的球鞋上满是污泥的痕迹——办公室那边在修路,他去找她了?
伞被人从手中抽走,林靳冉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的倒掉积水,一根伞骨一根伞骨的将伞翻回原位,然后撑回她头顶。
“笨蛋。”低沉的声音响起。
他竟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