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康还记得第一次看见这棵玉兰开花的情景。
十几年前老宅还没修缮,十里街这些没人住的破房子就成了小孩子们玩捉迷藏的好地方。
她拉着陈景隅从半掩的大门走进去,明明是早春,野草却长得快比他们腰还高了。走过游廊,穿过月洞门,空旷的院子里,这棵玉兰就静静的立在那。
和现在一样,花开了满树,像雪一般堆在枝头,沉甸甸的。
风吹过,空气里都是青草的气息,耳畔仿佛还能听见花瓣摩挲的声音。
“是不是很好看。”她赞叹着,回头看向林靳冉。
她今天穿了一身白裙子,头发披在脑后,站在玉兰花下时,侧脸的肌肤比花瓣还要莹白。
“好看。”林靳冉不知是在赞美谁,“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遗霓裳试羽衣。”
杜康:“是描写玉兰的吗?”
林靳冉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尾,喉结滚动,“是,文征明写的。”
“我小时候好像也背过,但现在都忘了。”她有些可惜的说。
他低声笑了一下,很浅,却引得边上一个女孩多看了好几眼,他道:“忘了就忘了,以后我可以背给你听。”
说罢几乎不用思索,又背了两首——
“佼佼玉兰花,不受缁尘垢。莫漫比辛夷,白贲谁能偶?”
“已向丹霞生浅晕,故将清露作芳尘。”
他记性向来好,于是这种放在别人身上可以称得上炫耀的行为,在他这里,只能算是随口一提吧。
杜康的注意力还放在那句“以后我可以背给你听”上。
他们,会有以后吗?
她笑了笑,有些落寞的瞥开眼。
林靳冉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神情几近专注,阳光洒在他年轻俊美的脸庞上,仿佛描了一层光边,耀眼极了。
此时的百年玉兰还没声名鹊起,来看的人并不多,稀稀落落的院子里,一直看他的女孩走了过来,“你好,能加一下你微信吗?”
林靳冉微愣,他根本没注意到其他人,不过从小到大这种情况处理多了,并不意外,只是淡着脸礼貌道:“不好意思,不太方便。”
女孩咬了咬唇,又想说什么,却在对上杜康好奇看过来的脸的瞬间,肉眼可见的呆了一下,然后整张脸都红了,“……抱、抱歉!”
看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杜康有些迷惑,林靳冉没说什么重话吧?
至少比她要微信时态度好多了。
她不知为何有些酸涩,于是坐车去市区的路上便显得沉默。
林靳冉饶是再聪明,也猜不透姑娘家的柔肠百转,以为她还在难过,便故意逗她说话,“你知道她为什么看到你就跑了?”
杜康:“……不知道。”
“因为自愧不如。”
他说完这句话好像还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也不看她,端正的坐着,目光直视前方,仿佛是他在认真开车一样。
“……”杜康脑子慢半拍,想明白之后,脸一下就红了。
前面的出租车司机板着一张中年人特有的,被生活折腾得漠然的脸,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各自害羞的两个年轻人,不其然对上那个帅哥的。
他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挺了挺身子,八卦道:“这么安静,我给你们唱首歌吧。”
不等两人反应,嘹亮的男声就在车内响起——
“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甜蜜心烦愉悦混乱
你们以后会变怎样
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林靳冉:“……”
杜康:“……”
“师傅!”林靳冉深吸一口气,“前面路口停车!”
“再靠近一点点……年轻人真经不起逗,行了不唱了。”司机嘟囔着,一踩油门,驶过了路口。
林靳冉也不是真要下车,见他不再出声默默松了口气。
杜康看他黑发下通红的耳廓,偷偷捏了捏自己的,也好烫……
此后一路都很安静,直到下车两人之间还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氛围。
中南步行街热闹依旧,街口那家新华书店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换了装修,边上的肯德基依然充满了年轻人。
周末,街上到处都是穿着校服的学生。
杜康眼睛好,一眼就看到了一中的标志。天气热,男孩子们竟直接穿了夏季校服,依旧是polo衫的样式,只是多了几条深蓝色的线条,剪裁明显设计过,显得更加青春更有学院风。
穿在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不用看脸,都能轻易想象他们肆意欢笑,活力四射的样子。但杜康却固执的觉得,没有他们那一届的校服好看。
正怀念,林靳冉突然“啧”了一声,“看这么认真,学弟很可爱吧。”
莫名熟悉的话,杜康愣怔抬头,看到的就是林靳冉微微带着嘲讽的脸。
那次校门口碰到宫豫,他就是现在这幅表情说了现在这句话,然后一星期没理她。
杜康缓缓笑了起来,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还是纯白色的校服最好看。”尤其是穿在你身上。
她永远记得,那个身着白衣走过她窗口的骄傲少年,干净纯粹,她和万物都不在他眼里,一如那个夏天恣意挥洒热量与光明的烈日。
林靳冉看了她一会,不置可否的瞥开眼,“本来就是。”
杜康不知道学弟可不可爱,倒是面前曾经的一中校草很可爱,她克制的收回自己的视线。原本两人间尴尬的气氛被这么一打岔,早就消失不见了,她轻松起来,“饿了么?去吃点东西吧。”
步行街上餐厅很多,但几乎找不到五年前的店了。
杜康和林靳冉走了一个来回,也不见他有想停下来的意思,都不想吃么?她看了看前方,“不知道去哪就去吃肯德基吧,我记得你和孙子杰好像都很喜欢。”
哪里是喜欢,只是那个年纪的男孩子,肚子饿了吃什么都香,汉堡炸鸡热量高最容易填饱肚子。林靳冉刚去美国的时候,洋快餐都快吃吐了,闻言却还是点头,“好。”
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洋式快餐也被诟病不够健康,肯德基里小孩很少,最多的是十几岁的少年人。
林靳冉和杜康本来两人长相就显眼,现在又排在前后左右都是穿着校服的学生之中,简直称得上鹤立鸡群。
后面视线灼灼,前面还不时有女生回头看,杜康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高中做广播体操的时候。只不过那时她和林靳冉隔着一米多的距离并排站着,而现在他在她身后,近得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的冷香。
前面的女孩们不知说到什么发出一阵笑声,杜康好奇的看过去,对上几双单纯清澈的眼眸。大概现在的小孩都比较开朗,有一个女孩直接问道:“姐姐,你们是男女朋友么?”
杜康哑然,正想否认,身后的人却开了口,“现在还不是。”
“哦~”
“重点是现在!”
“还不是!”
“懂了懂了!”
“颜狗一本满足!”
一阵的哄闹声中,杜康愣在原地,连轮到她点餐了都没发现。
林靳冉好像没有觉得自己的话有问题,面色坦然的提醒她,“到你了。”
“……哦。”
假设换成其他男生,说出这样的话,不管有意无意,在杜康心里就烙下了轻浮、幼稚的印象,从此远离。
可对方是林靳冉,杜康对他的滤镜有一尺厚,唯一的想法是,他说错话了?
如果之前对林靳冉突然回国,还准备常住十里街有所期待的话,在孙静和她说他父亲的事之后,一切的反常好像都有了答案。
林靳冉的父亲和成叔都在盛恒药业工作,而成叔是蒙冤入狱的,假设林盛也是无辜的话,这里,是否会有所关联呢?他们的遭遇是否都和孙恒有关呢?
杜康想起新闻上报道孙恒罪状的那天,林靳冉和赵砾在酒吧里称得上庆祝的表现……所以他本来已经认为一切到此结束,第二天就买了机票准备逃离。只是不知从哪知道了成叔的事,于是又回来了。
杜康并没有觉得自己被利用了,她那么敏感,能轻易感受到林靳冉对她是不一样的。但这种不一样……只是些微的好感吧,甚至大部分都是少年时代残留的遗憾。
并不能支撑更深重的情感。
理清思绪后,杜康没有难过,很悲哀的,她反而松了一口气——她对建立亲密关系并没有期待,甚至是害怕的,即便那个人是林靳冉。
好像从老太太走得那天开始,她就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想什么这么认真。”林靳冉端了餐盘过来。
被叫来占座位的杜康回过神来,笑了笑,“没什么,你买了什么啊,这么多。”
“本来不想买这些。”林靳冉坐到她对面,“我没和你说过,在美国的时候吃汉堡炸鸡吃太多,我都吃怕了。但重新看到这些国内的餐品,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又有了胃口。”
他的语气轻松,甚至带着些笑意,杜康听得出来是真心的,他真的很想吃,但心中却陡然酸涩起来,原来,他在美国过得一点也不好。
她垂下眼,轻声问:“你没有自己尝试做饭吗?”
没有闲心也没有空,那时候的自己,好像除了上学,打工,根本没有思考其他的东西的余力。林靳冉挑了挑眉,故作轻松道:“我怕邻居投诉我在研究生化武器。”
对面的人却没有如她所料笑出来,她只是微微愣了愣,然后撇过了头。
“怎么了?”他想细看她神色,身子抬到一半,杜康已经转了回来。
“睫毛掉眼睛里了,没事。”她故作轻松的笑,于是微红的眼眶便有了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