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苍穹之都,吃饭从来都不算个问题。多亏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学员、家长与奔着新兴产业而来的投资者,本地的餐饮行业完全可用百花齐放形容。棘刺区的居民区里能找到帝国的大排档与零岛的居酒屋,中心区的商业街多是学生们喜爱的快餐厅与简餐店,商场里开着各样多国菜和融合菜,两翼区则常见各类传统餐厅。超能力者们从不用担心没饭可吃,他们往往发愁于今晚上哪儿吃什么。
不过要是排除了本市盛行的新型料理与消费不高的家常便饭,那可选择的地方可就缩水了大半,倘若对环境与格调也有要求,那多半就得奔着苍首区去了。在富人与高官们居住的龙首,吃饭这词少说,宴请这词常用。本地的帝国臣子们要款待要员,接待大客,最常去的就是龙首西边的苍兴楼。
这30层的建筑由乌斯特斯的老建筑家设计,在最顶端活动的却是永光的厨子。苍兴楼拿着“楼”的牌子,实际也只租用了这大厦中的几层。厨师长老洪从帝都刚来的时候,每每从最顶层的旋转餐厅向外看就觉得眼晕,暗骂声洋鬼子坏了脑子才设计出这种破烂房子。隔这待了几年后也就适应了,连西餐也吃上了,还往菜单上新加了几道创新菜。
今儿晚上来的可是大客,老洪一点不敢怠慢,所有菜都亲自上手。这一道糖醋鲤鱼刚刚出锅,炸成月牙形的大鱼底下铺着炸好的藕片,鱼肉缝内夹着莲子,鱼口叼一胡萝卜球,将熬好的糖醋汁一浇,香气扑鼻。
老洪对这大菜的成色很满意,当下自个亲自端着盘子走出去。客人就坐在窗边,一位是脸生的灰发少年,一位是从前见过的秦先生。老胡将鱼放上,报了菜名,心里头很有些紧张。
秦先生率先尝了一口,赞道:“色香味十足啊!”
老洪安下心来,咧出个笑容:“您满意就好。”
“这菜我是一向喜爱的。鲜亮,喜庆。”秦安放下快子,说起闲话,“我记得洪师傅早些年已退休了,不料会在此处再见到。”
老洪心里一暖,这从前的老顾客还记着他,不管是不是大人物,都让人心里舒服。
“啊呀!如您所说,我那神京的老楼都安心交于徒弟了。可偏偏我那小孙子,赶巧觉醒了抛球的能力。”老洪晃晃脑袋,“秦先生您知晓的,这地方治安不太好。我来开个饭店,能蹭个苍首区的屋子,孩子住着也放心。”
“做长辈不容易呀!”秦安很是理解地点头,“不打搅你了。”
“哈哈,您说得是。那两位慢用,我去准备甜汤了。”
老洪告退,回厨房去了。秦安转过头来,摊手指着这一桌子菜,笑道:“虽然未开豪车,但也到了苍首区的旋转餐厅,这菜嘛,当有四位数以上了吧?”
公孙策刚吃了一快子鱼,一听这话差点没噎着。
“咳咳!”公孙策灌了一大口水,尴尬地说,“我逗她玩呢……”
“我也逗你玩呢。”秦安神色自若。
公孙策是真不太适应,这秦家大哥说话古板,办事却开明得很。但他一细想也觉得正常,一个名门望族,纵使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死脑筋老古板,也不该派这些人外出办事。要是次次都派一帮做事招摇,头脑愚笨的伙计打着自家旗号出门,这样的家族哪有长久的道理?
好在公孙策面皮一向够厚,又不是没吃过高档菜,今儿老秦家请客不吃白不吃。当下也就放开来填饱肚子,吃了一阵才问:“还想请问,您是否需要我帮忙?”
秦安慢吞吞地用勺子搅着鱼羹,说:“公孙兄弟头脑机敏,心中早有所料,又何必多来问我?”
公孙策放下快子,仔细琢磨了一阵秦家兄弟的作为,答道:
“我看您几位也不像是非要将秦芊柏带走的意思。一方面她是超能力者,本就应该在这地方待着,另一方面她离家出走,见了家里人只怕情绪更加不稳定,徒增危险。所以您应当是想拜托我平时有空照料着点,带她适应下这城市,教她控制好自己的能力,顺带着把她刚来惹得那些事收拾好了。等她状况安定下来,过了觉醒能力最初期这段时候,您几位也就能放心回家报好消息了。”
秦安点头道:“此事说得丝毫不差。”
公孙策琢磨了一下这话的意思:“您还有其他事?”
“这就等到之后再说,先说说小芊吧。公孙兄弟,你是怎样看的?”
公孙策直白地说:“我觉得这事很离谱。秦芊柏她才这岁数,又是出身于你们这样一个在帝都的大家庭,怎么会成功离家出走呢?而且,她这样一个本该被精心照料的孩子却对自己的家庭有着恐慌的感情,各方面又都表现得没有常识,这都是十分奇怪的。”
秦安将鱼羹吃完了,叹道:“唉,这可不正是件古怪事情!容我冒昧一问,你对帝都秦氏知晓多少?”
“不瞒您说,昨天之前是真没听说过。”
公孙先生我从小在南方长大,之后又上了天上坐牢,说到帝都,除了皇帝姓赤,帝都叫神京外是一点概念没有。
“我猜想你也是未听闻过的,因为秦氏对于大众而言,不是一个多么声名显赫的家族……”秦安缓缓将自家状况说来。
按照秦安所言,所谓的帝都秦氏,是一个在朝堂与江湖上均有着巨大影响力的古族。自古以来,秦氏就深受皇帝信任。秦族出身的精英在朝中肩负重任,也在众多重要机构中担任教官,传授武艺。他们是皇帝的精兵,也是永光帝国在里世界的代表之一。
而在江湖之上,秦氏就带着股武侠小说中的传奇色彩了。他们就是所谓的武林盟主,江湖魁首,永光帝国各大宗门、禁地、帮派年年均派遣精英弟子进京,要摘下这“武道第一”的牌子来,然而秦氏至今未尝一败。帝国的武学就在这年复一年的挑战中茁壮生长,秦氏在江湖上的地位也随着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而稳若金汤。
“……这便是小芊出身的家族了。”
两人边说边吃,等这一长串介绍结束后已干掉了大半桌子菜。公孙策敏锐地注意到,秦安说这些话的时候虽无明显的表情,可眉眼之间带着一股子自然而然的骄傲。这神态简直与某些时候的秦芊柏如出一辙,让他更是确信了这两人的亲戚关系。
这种骄傲的情绪,他是极为熟悉的。哪怕是最谦逊的骑士在说起骑士团时也会带着类似的情感。这并非是傲慢,而是一种根植心中的自信,对力量、成就与己身实力应有的,也必然有的笃定。
“我大概明白您家的情况了。”公孙策说,“那为什么她还能从家里跑出来?”
秦安苦笑着说道:“这事说来却极为简单,她觉醒能力的当天早上便从自家内院打起,要闯出门去。除了父母手下留情,其余阻拦她的叔伯兄弟全被打得昏迷过去,这又怎样阻她?”
公孙策想象着那副场景:大清早的家里小妹从屋里走出来,见一个人揍一个,什么叔叔伯伯哥哥弟弟全痛呼一声就昏了过去。这姑娘穿着便装扬长而去,只留下院子里一群鼻青脸肿的武林高手,当朝大员……
“那她还挺孝顺嘿……不是,咳!”公孙策清清嗓子,“不至于吧?你们这么个名门望族,怎么会……”
“其一,是小芊天赋着实惊人,早在数年之前她就已胜过了多大多数长辈,而现在的族中已没有人在武艺上能压她一头。”秦安摇头,“其二,是族中前些年闹出了一起事件,这事我着实是不愿详说,只提结果。整个秦氏都遭了一场大败,年轻人中的大多数都失了心气,到现在也没能恢复过来。”
……这得什么事能让一个老牌无常法结社折成这样。
莫非老秦家前几年遭龙灾了?
公孙策止住胡思乱想,说道:“秦芊柏她本来就厉害,您家当前的状况又很尴尬……我懂了,那您之前提到过的那些门派禁地什么的肯定趁机来夺这个天下第一的牌子……家里又急切需要一个撑场子的……”
公孙策皱眉说道:“不会是让秦芊柏顶上了吧?”
天杀的,大小姐今年才上高中,搁在几年前指不定还没上初中。就算搁在苍穹之都,这岁数的超能力者也少有参与街头混战的。
秦安并未正面答复。他将一根快子放在碗上,用手指轻按在快子中段。
“人若不处在逆境,就难有向前的动力。肩上的责任,背负的期望,会转化为奋发图强的动力,推动着人向前走去。”
秦安略一松手,快子像皮筋一样弹起,快活地飞向空中。
他静待快子落回,又再次点在了木棍上。
“可若责任来得太多,期望加得太重,将本应由十人、百人背负的重担加于一人肩上……”
快子向下弯曲,发出吱嘎得呻吟,眼看就要因不堪重负而断裂。
“那人就极可能在逆境中沉沦,在压力下弯折、碎裂、不堪重负。”
秦安松手,在木棍断裂前止住。可那快子看上去已经受到了影响,它自中间开始弯了一段,就算竖起也不再笔直,而显得没精打采,垂头丧气。
“这应当责怪那人不够坚强吗?”秦安问,“还是向那人的肩膀上一厢情愿地加了太多重负的,他人的错处?”
公孙策看着那根快子,语气也不自觉冷澹下来。
“秦先生,你看得这般透彻,为何却让事情发展至此?”
“我平日工作太过繁忙,缺了照拂;我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家中,少了关照。”秦安放下快子,叹道,“都是借口罢了!做长辈的忽视了孩子的感受,纵是找出十个,百个合理的借口,又能将已有的事实转变,将已有的错处更正了吗?
错了就是错了,可直到这孩子离家出走,我才恍然意识到这错处积累的太多……”
“我也已成了顽固而愚笨的大人了。”
桌对面的年轻人看着极有精神,可说出这番话时,却显得有了些颓意。
公孙策刚想说你该亲自和秦芊柏说这话,却立马意识到,秦安对于自家小妹的处境其实是非常在乎的。
若非秦安深感后悔与痛心,他怎会亲自来到天上寻人,又怎会找这么一个普通的少年人说上这些秘辛,表明这些心情呢?
他想起了秦安与老厨师的对话。“做长辈不容易啊!”
这话在现在想来,却是秦安的心声了。
“您也别太自责……嗨,这事轮不着我说话。”公孙策苦笑道,“我还是不明白,这习武就这么重要吗?”
“它就是如此的重要。帝都秦氏的存在意义就在于此。”秦安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公孙策凭直觉感到,这话中还有着些他不明白的意味。但秦安看上去不想多说,他也就没有不知趣地打听。
公孙策沉默地吃着菜肴,直到桌上的主菜都已吃完,老厨师出来为两人上了甜汤。
餐后的甜品是乳白色的花生酪。公孙策夸了两句,借此打开话头:“……秦先生您之前还说另有一事?”
“我这次前来,也不单是为了家中私事。”
秦安侧目,看向窗外缓缓旋转的都市夜景。夜幕下的苍首区平静而祥和,与白日街道上的一切骚乱似乎都没有任何关系。
“公孙兄弟,你从此地初建以来就一直见证着它的变化,因而我想询问你的看法。”秦安严肃地开口,“你认为现在的苍穹之都,是座怎样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