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得看您配不配得上了。”
苏尔特元帅的语气非常不客气。
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毕竟是个军人,更加崇尚以铁腕和鲜血来解决问题,很看不起塔列朗这种幕后翻云覆雨搞阴谋的坏蛋;另一方面,更是因为此刻他觉得塔列朗根本不足为惧。
他的世界观是非常纯粹的,有多少实力得到多少尊重,而塔列朗呢?
同样是被迫隐退十几年,元帅还有威望,还有旧日的部下可供驱使和召唤,但是塔列朗可没有,失去了权力之后,人人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深怕被他的坏名声所影响。
在元帅心中,对方的分量根本无法和自己相提并论,就算真的改朝换代了,他也没有资格和自己分到一样大的蛋糕。
对于这种当面羞辱,塔列朗根本不当回事,毕竟当年他早就已经习惯了,他只是微微一笑,“差不多40年前,也有人认为我配不上和他们共事,后来那些人脖子上的玩意儿都不见了,而我……却还好好地活着,为每一个需要我的政府效劳。”
一边说,他还一边用手装模作样地抹了抹喉咙,在嬉笑当中暗含杀气腾腾,“其中不少人,您应该是亲眼见证过他们的下场才对吧?所以您怎么会认为我配不上呢?”
“哼。”元帅又冷哼了一声,“时代已经完全不同了,过去您可以左右横跳坐收渔利,但是如今,法兰西并不是非您不可,您能做的事情别人一样能做。”
“这我可不这么认为。”塔列朗摇了摇头,“无疑,如今出卖自己的生意不是那么好做了,但对我有兴趣的买家可依旧存在。我这个糟老头子当然无足轻重,也许也活不了多久了,但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世上就没有人比我更会给一个政权涂脂抹粉了……与其说我是个外交家,倒不如说我是个化妆师,专门负责把一切怪物打扮得人模人样拉到舞台上去给人喝彩,只要我还有这门手艺,怪物们就都需要我。”
“您的口舌倒是和当年一样犀利。”苏尔特元帅的眼神变得缓和了一些。
“那是当然,别忘了我可是吃这碗饭的。”塔列朗亲王耸了耸肩,“只可惜如今倒是少有人能欣赏这门艺术了,这个国家变得太过于平庸,人们沉迷于自己的小小视野,再也看不到旧时代机智和风趣了,唉,当年我们说错几句话就得上断头台,而现在他们却连几句得体的话都说不清楚!”
苏尔特元帅倒不关心现在这个国家到底是平庸还是伟大,他也无心和塔列朗亲王唠叨家常,见最初的试探被顶了回来,他决定进一步单刀直入。
“那么您过来,是准备给哪一位怪物涂脂抹粉呢?”
“谁赢了我就站谁那边,一贯如此。”塔列朗狡黠地笑了起来,“我对给谁效力是从来没有忌讳的,当然了,对背叛谁也从来没有忌讳。”
“那我倒是恰恰相反。”苏尔特元帅冷冷地回答,“我站谁那边,谁就得赢。”
此时的元帅,身上充满了军人的威严的傲慢,也透露出一种舍我其谁的自信。
塔列朗亲王看着元帅的样子,心里暗中升起了疑惑。
这个家伙暗地里搞了什么鬼,为什么会这么自信满满的样子?还有,他为什么特意要跑过来?绝不可能就是为了说几句风凉话而已。
“我很欣赏您的自信,不过既然您有这番能耐,那您为什么还需要跑过来找我?”塔列朗故意刺激地方,想要摸清楚对方的想法,“您直接把人拖进杜伊勒里宫去霸占了王座,不就都完事了吗?”
这番冷嘲热讽确实激怒了元帅,让他皱了皱眉。
“我当然会这么干,不过不是现在。”
顿了顿之后,他又重新开口了,“塔列朗,我知道你做了什么;同样,您也知道我做了什么,所以我们没必要遮遮掩掩,我只想知道,波拿巴家族许诺了您什么?”
“那您知道您问我这个问题,就意味着什么吗?”塔列朗反问。
“什么意思?”元帅不明所以。
“如果我说了实话,那可能是在背叛我未来的恩主,毕竟这是在泄密机密。”塔列朗回答,“跟您闲聊是一回事,泄露机密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得要有足够的交换价码才能回复您……”
看着塔列朗气定神闲的样子,苏尔特元帅心里又是一阵厌恶,不过他也早知道塔列朗是这样的人,所以倒也没有发作。
“那好,我先跟您说实话吧,他跟我许诺,一旦我帮了他,他就让我当军队的总司令官,委任我以全权。”元帅干脆先漏了底。“好了,该您了吧?”
“哦,那他倒真是知人善任。”虽说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但塔列朗并不感到惊讶,毕竟能打动苏尔特的东西本来就不多,“那我也告诉您吧,他请我帮他搞定各国的态度,尤其是英国,如果我能做到,他让我当首相。”
果不其然,听到这个出价,苏尔特就直接表示了难以理解。
“什么?首相?您?”他斜睨了塔列朗一眼,表现出了由衷的反对,“您这又是何苦呢?先不说您配不配得上,就算您配得上,就您现在这副样子,不好好静养身体,又何苦给自己平白增添这么多麻烦事?”
“那您可真不了解我,我这个人越是大权在握越是有精神。”这种质疑,让塔列朗再也无法当做耳旁风了,他也直截了当地回答了对方,“况且,如果我不出面的话,他又能够找到什么更好的人选吗?”
“法国有那么多人,还怕找不出足够胜任的吗?”苏尔特元帅不以为然。
“也许就是因为想当首相的人太多,他才更要选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吧。”塔列朗冷笑着暗讽。“如果您能够胜任,那我也能够胜任。”
听到塔列朗暗讽自己,苏尔特元帅又皱了皱眉。“我可不是跟您一样贪得无厌,我只是觉得让您承担这样的职务,只会适得其反,平白无故为波拿巴家族增添更多反对派罢了。这不会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既然我能够让所有人生厌,那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我就能够成为所有人都能接受的人了——反正也不会更糟了,不是吗?”塔列朗依旧冷笑着,“等我把该做的做完,差不多也可以体面退场了,那个小孩儿大概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吧……”
“既然您知道……”苏尔特还想要说什么,但却被塔列朗做了个手势给阻止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是个很聪明的小孩儿,但毕竟还是太年轻了,有些东西不是单纯靠脑力就能够解决的,还需要岁月的积淀。但正是在和他的书信来往当中,我能够感受到他的想法,他的抱负,我认为在年轻一代人当中,这就算不是绝无仅有,至少也是举世罕见的。元帅阁下,不管您愿不愿意承认,这个年轻人都不会是一个好摆布的角色,如果您小看他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可没有小看他。”元帅摇了摇头,“如果我真的小看他,我早就把他丢到一边去了,正因为我知道他有才能,所以才会寄予一份希望。”
“但您内心深处还是在小看他!”塔列朗依旧不依不饶地做出断言,“您态度轻慢,质疑他的决定,不屑于去揣摩他的想法,只把他当成了自己的踏脚石,这就是傲慢!不过我不怪您,您毕竟荣誉满身,您必须得到应有的尊重……可是我奉劝您,万一他大功告成,您以后可能还要共事很多年,您这种态度只会让自己陷入险境,别忘了这世上从不缺忘恩负义之徒。”
虽然很想斥责塔列朗在危言耸听,但是苏尔特元帅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毕竟对方也有几分道理。
“我现在还不够了解他。”最后,他只是淡然回答,“等以后有机会,我会认真对待他的。现在还不能说他是我们的君主,我为什么要对他毕恭毕敬?想要行礼还太早了。”
“是啊,时间还有,足够我们从容地做出选择。”塔列朗亲王笑着点了点头,“对我们来说,其实至关重要的问题只有一个——波拿巴,还是奥尔良?无论选择谁,都各有利弊,而且可没有后悔重来的机会。”
“怎么,难道您还怕选错?”元帅略带讥讽地问。
“当然害怕了,因为以我的年纪和身体状态,我看我是没有等待下一次改朝换代的机会了……所以只要错了,我就得回家等死;我估计您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所以您会感到紧张,会过来找我,询问我的意见。”
这一次,苏尔特倒是没有否认对方的猜测。
从一开始见到塔列朗亲王,他就非常不客气,一方面是为了试探对方的虚实,一方面也是想要从塔列朗这里得到一点“指点”。
塔列朗是个老滑头这一点他老早就知道了,他也不信塔列朗会好心好意地指点他,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旁敲侧击,探听对方的真实心意。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塔列朗一点用都没有,但是这几十年来,塔列朗的站队记录辉煌得吓人,几乎每一次都能够在一个政权大厦将倾的前夕跳反出去,这种“能力”不由得让苏尔特元帅感到有些忌惮。
既然现在已经被塔列朗点破,他也不再躲闪了。
“我倒也不是紧张害怕,我只是和您一样,不想再浪费十几年光阴。”他干脆地点了点头,“塔列朗,我们现在各取所需,都不想输而且输不起,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利害是一致的。”“所以,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只要我们两个站在一起,同心协力,对我们两个都大有好处,对国家也大有帮助。”塔列朗回答,“您有您的筹码,我也有我的,我们两个如果单打独斗,恐怕谁也不能确定自己会得到什么结果,但是如果合在一起……我想任何人都会感受到分量了。”
塔列朗直白的表露,让苏尔特暗自点头,但是他还是不太信任塔列朗,毕竟这家伙实在太过于反复了。
“既然您把事情看得这么透彻,那我同意您的说法,我也愿意支持您。”他也口不对心地做出了承诺,“但我希望在您做出任何抉择之前,都事前同我通气。”
“那是自然。”塔列朗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元帅阁下,恐怕您不知道,我一直都在等待像您这样的有力人士同我携手,我可以跟您保证,只要您不曾改变主意,那我一定会坚守我的承诺,和您一起共进退。”
在顷刻之间,两个老人就暗自达成了默契。
虽说这种默契并非白纸黑字的契约,也不可能让他们完全步调一致,但是共同的利益、以及对失去最后机会的恐惧,让这两个貌合神离、也彼此并不喜欢的老人,暂时地联合到了一起。
正如塔列朗所说,他们两个都不想再浪费机会了。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苏尔特元帅又重新开口了,“现在我们敞亮点说吧,两个选项里你更倾向于谁?”
“我不倾向于任何人,我只根据现实来判断选择。”塔列朗平静地回答,“但你要问我更喜欢哪一个,我倒是有一个答案——那个少年人。”
“哦?”苏尔特元帅眨了眨眼睛。“是因为他出价更高吗?还是因为他年纪小,容易相处?”
“这都是原因,但不是最主要的。”塔列朗亲王摇了摇头。
接着,他又叹了口气,“我眼看就要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而他恐怕是最后一个有资格给我写墓志铭的人了。”
“就为了这个?”苏尔特元帅有些难以置信,他没想到从不感情用事的塔列朗居然说出这种话。
“如果您相信的话,那就是为了这个。”面对质疑,塔列朗只是淡然笑了笑,“不瞒您说,每次他给我回信,我都会仔细看看,因为他确实在和我认真讨论问题,而且悟性足够强。十几年来,人们只顾着嘲笑我,却不会思考我哪些地方不值得嘲笑,我已经很久没有碰到愿意仔细聆听我说了什么的人了,哪怕为了这个理由,我也希望他成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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