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冬时分,雪虐风饕,王师休整,浊酒清闲。
王帐内烛火未灭,日夜不息,巡视的士兵偶尔能看到各营将军进进出出,却不知发生何事,有几位士兵闲暇时猜想,是否将军出了何事。
但猜了没几天,“谣言”就不攻而破,因为他们看到五日未见的将军带了十数名兵卒往黎城去,一问才知,王城那位年轻君王派了人来,要将军和萧姑娘回都一聚。
“将军,您回来了?老奴这就让人准备饭菜去。”林福听人来禀,早早就候在府门处,远远就见一身黑袍锦服的少年驭马而来,少年修眉翩鸿,除了那双不染情绪的眼眸着人一冷外,倒是生得极好。
林福暗自感叹,少将军从九岁入城,长到十七,真真如那一句话,“少年不染世尘,不惧生死,不屈年华。”
“不必了,林叔,”少年坐在马背上,手握缰绳,淡着笑:“今年除夕不在府里过了,本将军带着萧姑娘去淮都。”
林福这才看到十数人的队伍里还跟着一辆王城标识的马车,想来怕是王城派人来“请。”
“姑娘一早去了忻云寺替王师祈福,这一时半会怕也回不来,将军若是急,老奴唤人去叫。”林福想起昨夜姑娘提起去忻云寺祈福一事,他大清早就让人送了去。
“不急,刚好顺路我去就好,”陈瑾之收回目光,朝身后勾了勾手:“天气严寒,萧姑娘身体刚好,下次别让她出门了。”
“好的,将军。”林福目送一行人离开,他记得淮都和忻云寺是反方向吧。
那日府里来报,南熹突染风寒,卧床不起,他因梧都一役重伤反复,各营将军长跪不愿他前往黎城见上她一面。
是如此,各位将军自请探望南熹,日日往返军营和黎城禀明病愈情况,因常深说起陈仟行一句“避嫌”让她闭了声,借着淮都来人,他得以带人寻她。
一方净地,晨钟暮鼓,青砖铺地,闲适幽静。
远在二十里外的忻云寺地处黎城以南,靠漠河一带,我到的时候,寺门紧闭,棉落上前问过才知道,因为烽火四起,再加之黎城王府,有一贵客到访,故关了寺门,暂不接客。
棉落本想告知僧人身边女子便是那位贵客,但由于姑娘的制止,并未说出口。
“姑娘,不打算告诉小师父?”棉落退回到身边,疑惑的开口。
“不用。”我双手合十,朝寺门恭敬行礼,这还是自五年前那件事之后,第一次来寺庙,以前随母后去寺庙都有一大群人跟着,总不能好好的说点祈福话,现如今又是这般,我倒乐意自己叩跪寺门台阶。
只为祈福平安,不为入寺叨扰。
“女施主。”站在台阶上的小师父缓缓走下,温言道。
“小师父。”我点头颌首,“我们知道贵寺暂不予人入内,就在此处叨扰一盏茶的时间,很快就走。”
“施主为何事而来,又是为何人所求?”小师父回礼笑道,“小僧只是见施主略有忧思,特来一问。”
“多谢小师父挂念,”我抬头看着忻云寺的牌匾,微张唇瓣:“我此番只为至亲而来,为至亲所求。”
“如是这般,施主可愿入寺正祈?”小师父双手合十,弓着身子问道。
“烽火四起,理因照贵寺所规,”我看了看周围,再次道:“现下寺外也有因此事未入内的百姓,他们皆是诚心跪拜祈福,小师父不必为我破规。”
“但,南熹有一事相求。”
“女施主请说。”
“我有一胞弟,入军失命,他留有一物,劳请小师父帮我挂在寺中的福树上。”
我从袖中拿出叠整的墨青丝带,交于小师父手上,听黎城百姓说起,忻云寺的福树久于百年,树上皆挂红带祈福,百挂百灵,千挂千灵,若真如此,我倒真心祈祷,小荀能魂归故里,来世平安顺遂。
“小僧明了,女施主还请自便。”小师父看了眼远处疾驰而来的人,微不可察的行了一礼,转身入了寺门。
忻云寺因所求之事皆能应验在边关一带是出了名的,我也是因为前段时间听府兵说起,才知晓的,想着来一趟,诚心祈愿,能福佑王师和远在南萧的亲人。
我看了眼合有四十八步的阶梯,动手脱了狐裘,递给候在身后的棉落,棉落赶忙接过,瞧着姑娘一步一步走到雪铺阶台,忧心道:“姑娘身子还未好透,天寒地冻的,如何受得。”
“无妨,我很快下来,你就在此处。”听姑娘这般说,棉落即便心里担着,也只得从命,她提着眼,看着姑娘不带犹豫的轻叩在上。
“一愿王师佑泽,福保其身。”
“二愿小荀所愿,皆能实现。”
“三愿师父顺遂,信守归期。”
“不愿以封狼居胥失命,唯愿师父盛安。”
四十八步台阶,三步一叩首,待我叩了十六次,额间已是淡青一片,我低着头缓步下去,听得快步逼进的脚步,没等我抬头看去,来人往我身上披了一件大裘,端在腰间的手被轻握,“这么凉?”
“师父。”我惊喜的抬眼,拉着他的衣角笑道。
“怎么不进去,他们不准你入内?”来人低沉着脸,话语间隐约带有责备之意。
“不是,南熹不喜住持师傅跟着,总觉得想说的话怕他们笑话,况且周围百姓如此多,都没能入内,总不好让南熹一人坏了将军府的名声。”
“师父怎么来了?”我记得陈仟行来时,说起逃窜的流寇行至昭城一带,约莫半年师父不会得空。
“淮都来了人,让公主随本将军入都过除夕。”他有意无意的看了眼被人摇晃的衣角,弯唇淡笑:“南熹此去,就不能唤我一声师父,要改叫王爷。”
我呼吸微顿,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需要避嫌吗?”我本不愿提起此话,总觉得陪在师父身边便是好的。
明明我同他什么都没有,也不会有什么。
“不是,”他曲着手指,碰了碰我的脑袋,轻声道:“诸国皆知,南熹是为何而来,又是入何人府邸,至于错认,除了我,无人可知,无人能信,拜入将军府一事,只王师众人知晓,但这算欺君,难保有人不会对你发难。”
师父所说之事,我从来没想过,也从不知道会有如此复杂。
“但如果实在想叫,也行。”他淡着眉目,说完这话,还按住我想触碰额头的手,“跟我走。”
我跟在师父身后,虽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刚才的那句话着实让我心情好了不少,他总能知道什么话会让我高兴,自那日生病被送回将军府,已经多日未见师父,现在得此一眼,他好像并不是很高兴。
师父不喜冬日,真想快些到初春,天气回暖,师父也能开心些。
“你们带着徐内监先行,本将军随后就到,”陈瑾之接过士兵递来的锦帕,再次道:“留几人随行。”
“是,将军。”骑马两个来回的侍卫此刻满头大汗,抱拳行礼。
寒风吹拂,暂停的小雪又落了下来。
我被师父挡在身后,看着他将马交给随后而至的兵卒,随后带我上了马车,而棉落与赶马师傅坐在外面,马车里就我俩对立而坐。
“这几日师傅很忙?”我没了心事,此刻有些欢脱。
他并未出声,自顾自的搓着手心,在寂静的马车内,发出沙沙沙的声响,等我提眼,师父的目光不知何时早已聚到我的身上,“过来。”他忽然开口。
我没带犹豫的撩起衣摆,朝他靠了过去。
“以后,多为自己考虑。”他漫不经心的垂眼,说道,“但是师父还是要谢谢南熹今日雪中祈福,此举为别人而不顾自己。”
“师父”我轻拉着师父的衣角,他再次的出声让我睁大了眼,“下次,我带你来。”
“好。”听得我答复,师父往里来了一些,垂下的手从腰间拿出锦帕,覆住已经青色的额间,随后温热的手掌触碰轻揉。
我端坐在侧,为方便他揉搓,还仰了点头。
“不忙,有些闲事需要我管罢了,”他移开眼,并未接触我的眼神,“这次从淮都回来,随师父回王师吧。”
我从未想过长街一遇,出手救下我的人,会成了我的师父,会在今日轻揉着我的额头,会纵我去王师。
我弯着唇,笑意未敛:“听师父的。”
“南熹,何时这么爱笑了?”陈瑾之见旁边笑容满面的人,忍不住开口询问。
“是师父很少回来,便没见过我笑。”我抿唇淡笑,回话的时候觉得有些委屈。
师父的默声,突然静下的马车,我亦是注意到,侧目轻声提起:“师父离开时,南熹对兵书有诸多不懂。”
他虽没说话,但手上的动作也一直没停下,听我说起,应了一声。
我不知是何事让他默了声,但不管如何说,是我的错,不由得放柔了声:“师父,教我。”
觉察到揉搓的手忽然一顿,正当我抬眼想认错,头顶传来声音:“好。”他笑意浅淡,墨黑的双眸注视着我。
窗外的末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从马车里看去,像是已经出了黎城,往东边去了。
入都官道,陈仟行一人快马往王城去了,他本比王兄晚走两日,却在回王府住了一日后,都没能等来王兄的身影,问起亲卫才知,王兄一行人沿途停靠多次,现还在路上,恐怕到淮都也是除夕当天了。
本来淮都的旨意早在半月前就到了,那时候萧姑娘身子才好,王兄亦不愿前去,想着推脱就好,哪知道徐公公带着旨意赶来,这下更无法推拒。
临近除夕,宫里谴人来催,陈仟行只得以王兄的话回之,“锦北王突感风寒,故拖了几日,但无碍,现下正往王城赶。”这一番话既回了去,又堵了话,让人无法追责。
好在徐公公未归,君王亦不好发作,只责令侍卫统领带兵去迎王爷,陈仟行得知此事,还未来得及让人传信,就听亲卫来报,锦北王身骑黑马现身王府后门。
“王兄?”陈仟行起身往府外走,刚好撞上陈瑾之带人入内,“就你们俩?”
“是,听了风声,本王便带着南熹骑快马而至。”陈瑾之停下脚步,“南熹就交给你了,我们即刻入宫。”
“是,王兄。”陈仟行自知拜师一事的严重性,又清楚现下的状况,走到南熹身边,带她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