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帐出来,天色已经大亮,我本想着去傅辞那儿一趟,毕竟师父都伤得如此重,他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刚到营帐,巡防的士兵就先一步说起,傅将接了军务,带了小部分兵力,先回黎城。
末雪已经停了,四面环山的昭城也能看出点初春的气息,我四处逛了逛,没去找师父,只因戍守城池的郡守得了消息,山上的流寇已被王师悉数消灭,郡守没了外患,紧赶慢赶的找了来,现正在里面和师父谈话。
我从营口回来,一路上已有步兵先行离开,等各营接令,大军就该往回走了,“常将军,你这是?”一低眼我就看到常深忧愁的坐在燃尽的篝火旁,半晌无言。
“小将军来了,”常深挪动着身子,让了个位置给我,待我坐下,才继续:“害,我就是悔恨,昨日和傅将军说了那种话。”
我低了眼,知道他这话是何意,就静静的坐在一旁,听他从忏悔到与傅将军初识,再到军营的十七条五十四斩,最后是王师的军师,听我连问了几个问题,他收起往常的笑意,一一跟我说起。
“以前王师是有军师的,叫王枭,北漾王离世时,淮都派来辅佐的,说是辅佐,大家伙都清楚,这人是监军来了,大概三年的时间,随将军一起与战士同吃同住,每每战事都给了我们想不到的攻法,等数万将士接受他的时候,被调离回去当了个禁军统领。”
他低垂的手握紧枯树干,低声道:“前几年传出他被秘密处死的消息,自此,将军再没接过王城送来的帮护。”
“抱歉”我并不知道有这段往事,倒让他又记起一次,残忍至极。
听我这样说,常将军反而不自在了,笑吟吟的摆了摆手,“都过去了,偶尔提起多个人能记得,也还不错。”
他听我刚刚说起敌军那晚的哀嚎,问起:“小将军,是否想问营啸?”许是想向我证明,他真的没将那事揣在心上,不等我点头,就道:
“营啸每每战前都会出现,多是新兵初次上阵,见过血泊,看得前秒还与自己说话的兄弟死去,心里承受不住,夜里惊醒,睡梦哀嚎,若一人惊吼,便会带动所有新士,那样这场仗便败了一半,但王师不会有这种情况。”他冲我微微一笑,嘚瑟得就像南萧时五哥得父皇赏物那般。
“将军年少入营,深知士卒的担忧,所以新兵收入麾下后,都会在工部那儿,细知每位兵士的具体情况,譬如双亲何在,家内几许人,了解清楚后,王师戍守的重点边镇会收留新兵的家人,而黎城就是其中之一。”
“解决了外忧,内患就他日夜提人到王帐,细下问询,后来战事紧了,这些事就交给傅将军去做了,而十七条五十四斩是其他地方的军规,军中将领欺压新士,矛盾日益增长,这军规能压制很多,王师也有,不过叫死规。”
常将军讲得热血沸腾,我听得连连点头,就连身后有人靠近都无半分察觉,“常将军,似乎很喜欢说话。”来人还是那身深色紫衣,眉眼如画,因戴面具的原因,看不清是何表情,只听得他带笑出声。
“将军,是卑职失言了。”常深忙不迭地起身,根本不用他看清来人,这人早就行至跟前,常深的突起的念头便是,又要回到那鸟都不去的地方了。
“师父。”身边的人出了声,移去了将军略带审视的目光。
“嗯。”他应了一声。
不知不觉中,巡防营已经在收帐了,声音有些吵闹,不止是我,连常深也看到了在外等候的骑兵,“将军,标下看天色不早了,先走了”说着朝我投来感谢的目光,然后逃命似的带队离开。
“想问,上次梧都我是如何赶回来的?”身前的人突然开口。
我收回眼,寻着话音看过去,“师父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
他绕过烧焦的篝火,在我身边停下,“我是你师父。”
“嗯,是师父,”我轻笑着应下,双眸仰起,丝毫不掩饰的只入他一人,“那天的事,我想听。”
陈瑾之隐去笑,不着痕迹的移开眼,良久,才出声:“带兵平梧的前夜,绑缚的王旗不是被吹掉的,是有人做了手脚,将柱身以下割破,怕你忧心,我便没跟你说起。”
“那师父如何肯定是边族所为,又是怎么知道所攻之地一定是军营?”我似懂非懂的提出疑问,又对面前的人多了几分叹服,叹的是孩童时,就要撑起大任,服的是王师千万人,只他一人得此忠心。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直到入了梧都地界,丁将军说起巡防营刚到,边族便停止攻城,跨江驻扎,说完,陆续就有士兵打开城门清扫尸体,慢缓的动作、假装颤抖害怕让我起了疑心,果不其然,李知府的到来让我肯定了下来,他带来的侍卫是为精兵,工部可不会给一个清贫的知府如此待遇。”
“接下来,师父便杀了跟随而来的侍卫,但心系梧都百姓,只带数十人入城,岂料,边族设计在河岸杀我王师数人,幸得师父一人不顾自己,深夜杀入边族军营,夺了敌将首级,”我察觉到他低头的动作,知他想问什么,我先了一步阻止出声,“师父,你别说了,我不愿听了。”
“不问师父,为什么杀了那些人?”他清冷的嗓音低了几个度,混在大军离开的脚步声中听不清情绪。
“师父此举有师父的道理,南熹只管相信,不作解释,师父若有疑问,憋着。”我踩着掉落在地的树叶,一瞬而过的忧心被他出声抹去,也竟觉得好笑,要问的是我,不让他再提的还是我。
“那些侍卫是边族假扮的,身体的下意识反应骗不了我,”他似是很高兴,“还有,下次想问什么找师父,别打扰傅将军。”
大军自南至东,而师父带我跟了一段,便自顾向北去。
晨光熹微,两人一骑,林间小道,驭马慢行。
从环山的空地到树林皆盛的林间,我攥着师父的衣袖,青丝随风而扬:“师父,我们去哪儿?”
“北定河。”他这般提起。
我应下声,从攥紧的衣袖到轻扶手臂,我连师父的侧脸都未见一二,只微侧仰望看得他精致的下颌线,乌发束起,长生玉立,皎如清逸翛然,亦醉心脾。
骏马穿过林道,前方已然出现湍急清流的湖泊,拦住了去路,师父勒马顿住,言辞略真:“南熹可会泅水?”
“不会。”我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开口,没等来他答话,这才仰头看去,初升的旭日挂于上空,他已偏头无声的垂眼,视线很轻很缓,落到我的脸上,不知看了多久,直到他鼻腔轻喘,弯唇轻笑。
“师父!”我气他为人师表,怎得如此捉弄人。
师父扬着笑,翻身下马,留我一人在上,他握着缰绳,带马前行,“真生气了?”他收起笑,“近年,战事吃紧,师父压力太大了,所以”
“不气”四目相对那一刹,我听得鼓声震天的心跳,只我所想,不气,但恼,恼他说起玩笑似要抛下我。
从林道河畔到碑文现字,师父在侧,足足行了一个时辰,再往里走,类似竹桥渡口,桥腿系着几叶扁舟,隔水而望,河那头,是一片树林,百鸟鸣唱,不难窥探,有景所染。
有一老伯正在解绳,就像知道我们一定会渡河那般,和颜悦色的朝这边唤道:“初言。”
我下意识的就要扭头后看,一路过来也没看到还有第三人,所以这声是在唤谁,“楚言?”我亦是跟着轻道。
“是初言,”师父语调轻顿,一字一句的从他口中响起:“陈初言。”
“初染同是成言矣,别是悔过空山空。情丝若为何时起,言辞新肇诗馥月。”他染了笑意,和我说起,“是我的小字。”
直至入了船上,我都还在想那两句诗词是何意,想着想着,思绪就飘到他身上,在北漠三年里,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如此放松,倚靠在船尾和老伯说着话,目光清朗,笑意尽显。
好似他本该是翩翩儿郎,不染世事,和光同尘,得父母恩宠,受兄姐庇护,在广阔天地肆意笑叹。
念头一起,久不能回。
“手疼?”耳边响起师父的声音,回过神便能看到师父蹲下身,很自然的将我飘拂的发丝撩到耳后,“还是怕水?”
听他说起,我下意识的摇了摇头,“都不是,”我柔声开口,“在想,师父的字是何意?”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笑了笑,“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许是摇船的老伯听不下去声音的胡诌,开了口,“雁落黎山归四海,言初践行得众闻。若违此诺神灵灭,待到尸骨成灰时。”
此话一出,我猛然抬头,听得老伯再次出声:“这才是那小子的字词。”
“傅伯,你别逗她了,”师父起了身,和我坐在一起,“我们这位王师的小将军才不过十三,年岁小,只能大意读出字面之意,待她解错意,又该哭了。”
“好好好,回去啊让你师父将兵书上的蚩沼之战同你说说,这小字好着呢。”
其实哪来的蚩沼之战,都是李傅,瞎说的,早知陈瑾之会来,大喜过望没留神,就唤出了他的小字,当军师时,叫惯了。
后来,得北漾王说起,这小字乃前君王所取,意在让他认清形势,不是得了自由,就能弃了王室,不是手握权重,就能自由,环环相扣,无人避之,每一次唤字,都是在提醒他切莫过线。
就李傅自己来说,教护之守,无法避免,血肉之躯,是幸还是不幸。
师父的平静和傅伯的笑意,让我消了忧心,四周寂静,只有湖水潺潺伴随,“在昭山时,师父同意我离帐,自己带兵剿寇,是怕动摇军心还是怕我们担心。”
“怕你担心,”他略微停顿,“南萧的小公主如今成了随军而出的小将军,南熹,你有想过吗?若有一天,王师尽灭,谁带你回去。”
傅伯的话点醒了他,他能护王师一辈子,而她千里而来,待在北漠三年,唤了自己两年的师父,却多次涉险,行军伴策,岂能顺安。
“就因为师父不告诉我,我才更担心,在北漠没有小公主,只有锦北王的徒弟,”我不管师父是何意,只当他今日的话是玩笑,不去想,不去深究,师父还是师父,什么都不会变,“若心中无记挂之人,师父定将生死置之度外,战能胜,但无命,下次,试着想想南熹,想想数万百姓,王师不是只有捷报,输了也无妨。”
李傅听了这番话,轻轻摇了摇头,这孩子还是没想透,这输了一样也是没命,有了记挂之人,乃是大忌。
下船时,我只听到师父微不可闻的应下。
山里的空寂惹人心宁,北定河岸,延山而入,林间鸟鸣,十里平湖,古梅傲立。
伴山而长的寒梅迎风而扬,如同湖畔杨柳,无声的向来人展现它经久不衰的一面,“在南萧,这个季节,梅花已经开过了,”我撩着衣裙跟在师父身边,轻快的出声,“师父,怎会晓得这处地方?”
“喜欢?”他停了步子,偏头看过来,见我仰头生笑,“早就想带你来了,北漾王战死时,我来过,那时也如这般,梅花尽放。”
“师父”我收了笑,有些无措的出声。
“无妨,都过去了,”他很快开口,“若不是遇上了昭城这战,南熹兴许能尝上梅酝。”
我在南萧也饮过梅酝,是五哥出宫时,带回来的,只喝过一次,得师父提起,倒是忘了味道。
“如果没有这次流寇,师父,还是会来?”我攥着手心,不甚在意的问道,跟在师父身边久了,也能听懂他所话大致何意,也是想证明是否如心中所想。
“会,”师父点了头,沉吟片刻:“晚了怕花凋谢,幸好,赶上了。”
回途时,还是坐的傅伯的船,只是这一次慢了很多,视线里出现竹桥,已是巳时一刻,我被师父先送了下去,“我很快过来。”他说,待我应声,才上了船。
一叶扁舟,两人垂立。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师父才出现在我的眼前,快到身边时,他突然转身颌首:“军师,珍重。”
师父是在告别,亦是隐去自己的真情,离开这里,他就是威名四方的锦北王,是手握兵权的权重之臣,是不能流露半分怯弱。
黎城离昭城很远,想见一面实属不易,这一次是师父应着带我看梅花,借故瞧一眼军师,下一次,就不知是何时。
李傅,辅佐北漾王,曾经铁骑的军师,后因其战死此处,辞官留守北定河,是为情,也是为义,这是随师父去梅林时,他同我讲起。
回了军营,师父还如原来那般,只是少了些松快的笑意,有的只是沉吟片刻的敛笑。
唯一一件让他生笑的事,是回途时,我们住的客栈有卖梅酝的,他买了两壶,给我倒了些,见我笑吟吟的欢喜,嘱我少喝点,倒没真的制止。
那夜,我醉了些,师父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