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大军开拔,去往昭城平流寇,只因是师父带兵,大家都不似往常那般紧绷,初春时分,末寒未尽,沿途往昭城去的路还下着雪。
即使入了春,也未觉着暖和一些,昭城与别个城池不同,它处于淮西和梧都的交叉处,四面环山,若有心人往高山而去,昭城必会沦陷。
坏就坏在这儿,好也好在这儿,昭城气候阴寒,比黎城冷得多,若流寇想着上山一避,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听师父说四面山脊寒冷渗骨,唯一能躲的只有昭山岩洞。
自如此,大军便停留在昭山安插王旗,我瞧着巡防营风风火火插旗的模样,心生疑念,“是不是在想为何大张旗鼓的插上王旗,还生起数堆篝火,唯恐流寇不知来人?”傅辞从主帐出来,瞧着我藏不住的神色,故开口问起。
本是看着师父和各位将军忙着商议对策,我在旁边怕会打扰,才出了来,走着走着身边就多了个傅辞,“三营将军都在,傅将军不用去的吗?”我停了脚步,侧头说道,傅辞静了声,与我站近了些,“只是走个形式,我在与不在没差别。”他故弄玄虚的低声道。
他这一说倒提了我的兴致,我俩找了个离篝火堆远的空地,来回踱步,“堆起篝火是昼冷差异悬殊,所以不到申时就准备起来,”他右手时刻握着剑,就像附近随时会有危险,“姑娘别看此行点兵数千,其实都是些刚从军入营的新士。”
听话刚落,我看了看四处,除去主帐守兵和巡防营是熟脸以外,上至次所骑兵,下至护守步卒皆是面生的模子,“是师父的意思?”我离得很近,仰头看他,傅辞的用意我知道,我们之所以离新士远了很多,是因为这番话怕流传到他们的耳里,引起不必要的躁乱。
“”
傅辞眼见着靠拢的人,少女柳扬青眉,笑若清许,不过十三的年岁,已能窥探出日后的绝丽容姿,身后焮天铄地的篝火肆意烧着,满目的雪白尽失色彩,唯她璀璨生光。
待他回过神来,少女还没挪步,静等出声,见他没说话的意思,低了头,“没关系,军机不可泄露,南熹明白,今日多谢傅将军告知。”
这一番话,又将傅辞刚回神的神思埋了去,要说这次流寇窜逃,陈瑾之随便派人过来都能歼灭,可偏偏分流路途的时候,凌泽部书信求军援助,唯纠陈瑾之还记着除夕和王陵一事,起了私心,又不得着人前往,如此他便带着三营将军借着平流寇而拦。
要说私心,这也是头一回,可说起狠心,他只带着刚入伍的新士平寇,留下前去援助的精兵强将数万,他心有大义,虽起私,但未果,王师将领如此,必护得此国强盛安居。
“小将军,得空不?”常深刚从主帐出来,攀着丁敖,两人并肩过来,意有神清气爽的影气,我看了眼还在想事的傅将军,同他轻点颌首,便向大步过来的两人去。
“常将军。”在王师里,除了师父,最惹得我笑的只有常深,他性格豪爽率直,说话也从不弯弯绕绕,除了话太多,都还好。
常深放了手,三两步就到了我面前,笑着冲我和傅辞颇有深意的一笑,开口:“咳咳,小将军和傅将说什么呢,挨得这么近。”
“我们,谈正事!”得常深提起,待我回头一想确实不妥,瘪着嘴不愿和他争论,“军机要事,傅将说到一半,你们就来了。”我没给他们开口的机会,又道:“这位是?”
“丁敖,巡防营副将。”常将军咧嘴一笑,拍了怕旁边始终带笑的黑衣男子,“喏,这位就是将军的嫡传弟子,咱们王师的小将军。”说起我来,常将军傲娇极了,好似除了我,周围这些都是平民百姓一样。
可事实是,后边的傅将军漠河一战,破敌数千,前面几个伍长、佰长、都是有军功在身上的,连他自己,骑兵郎将都是在战场手刃数人得来的尊呼。
“卑职丁敖见过小将军,梧都一役我跟着将军在一处,故没亲眼见到他们口中,英姿飒爽、不惧血泊,今得一见,倒是名清秀婉兮的少女,还颇有将军的气势。”丁敖没觉得有什么,将军的徒弟便是五十万王师除百姓外,加护的人。
“有吗?”我其实不信丁将军前话所讲,什么英姿飒爽,什么不惧血泊,听着就有些假,也突然就庆幸,除了师父没人看到我泪流满面的傻样,“丁将军所说,我身上有师父的气势。”我补了一句。
“是。”丁敖很快开口,没有一点犹豫,倒是把常深逗笑了,他也没拆穿丁敖就见过我几面,如何能看出有将军的气势,“他,找你帮忙,”常深指了指我面前的丁敖,看我抬眼,细细的和我说起丁敖过来的初衷,“上次梧都一战,将军未雨绸缪,然后他就想知道将军从何得知,当然,我们都想知道。”
“常将军是想让我问?”当时军营受袭加上消息瞬灭,本就让我不知所措,也忘了问突袭之时,师父是如何将十数日的脚程省去,在军营现身救下我。
常深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又听我开口:“但是各位将军应该比我好提才是。”
“小将军可别自谦了,将军何时让人入过他营帐,除了商议军事,无人能进,此行伙夫做的糊状汤菜,难以下咽,将军可是专为小将军带了糕食,就怕你吃不惯。”常深扳着手指头,还想再说,被身后的傅辞不耐烦的打断。
“行了,你怕就直说,拿这些说什么。”
另一边的几人本想接话的,听傅辞这般语气,都闭了嘴,傅辞和将军算是一个脾气,傅辞能有跟你好好说的时候,就珍惜吧,平时惜字如金,能跟人说上话就算不错了。
“糕点?师父带的?”我听到后面,眸光亮了几分,他们所说的事也点头答应下来,径直往主帐去。
身后还传来常深轻声辩解:“我怕什么,倒是他,三营都在王帐议事,找了个头疼的借口出来,谁知道做什么”
“师父。”我自后帐入内,偌大的营帐,竟无一人,只瞧着案桌上放着杯热茶,看样子师父刚离开不久,除开沙盘上摆放的战略示图,主帐和各帐布置得万般无二。
夜里微凉,静待几时,多次惊醒,皆是未见师父的身影,只听得帐外喧闹的交谈,我不去问,是因为师父从不和人提起他除军营外的行踪,反倒是各营将军找不到师父时,还来问我,这一次,兴许是他忙了些,便没顾得上我。
可到底哪一次师父没顾上我,从未。
我揪着心里的不安,大口的呼气,妄想用傻气的方法让自己静一些,这是小时,母后教我的方法,大口呼气,便能沉住气,再大些,得兄姐的爱护,这个方法倒是搁置了好久
看书到半夜,帐外到底是有了动静,我掐着手,指甲入肉的痛觉也换不回我喘息的恐慌,怕来人不是他,怕帐外并无他,怕所想皆为空。
好在他还是来了。
虚重的身子笔直的从后帐而入,无人随侧,脚步从帐外慢缓,到入内轻急,直至见到我,才倒地不起,落地的同时带着案架兵书一并跌下,发出很大的声响。
在我半抱着师父往榻上去时,帐外传来新士询问的声音:“将军,出了何事?”等我将师父弄到床上,忍着泪光,压着内心的惊悸,镇定答话:“是我,不小心将案板的摹本搞掉了。”
帐外的人应了声,我看着榻上面色苍白的师父,颤着手揭下半覆住的面具,又摸索查看伤势如何。
双手所到之处,皆是血流不止的伤口,腹部、后腰乃至双腿都染着血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站起身,将几案下侧的药箱拿了来,沉着冷静的撩开外袍,还未见得血肉淋漓的伤部,
“南熹去找军医。”他虚弱的开口,手有凉意的碰触我还在撩袍的右手,“不哭”
他说没办法替我擦眼泪,但答应我,他不会死。
军医来时,师父已经晕厥,无半点生息,因为要脱衣治伤,我只能隔着屏风无声候着,不敢出声怕扰了军医救治,不敢出帐怕有人察觉出不妥,坐到天色朦胧,床榻处才传来军医叮嘱的声音。
等人离开,我才轻踩着步伐过了屏风,到他身边去,“南熹,”他倚枕靠床,“吓着了?”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蹲下身细细看他,除去面色苍白,倒还精神,他本想让我坐床榻上,我不肯,他也就依了。
“何事需得师父亲自去,还弄得这副样子。”其实我心里大致清楚,数千的新士敌不过他一人。
可再来几次,他会死的。
“南熹如此聪慧,师父不说,也是能猜到的。”他将干净的外袍脱下,嘱我垫到地上。
“师父说,南熹猜不到。”我点了头,叠好的衣袍枕在手臂上,只听他说。
师父侧身低语:“流寇数百,皆藏于岩洞。”
他还想拖着时间,被我察觉,抬头断话,“师父!”我笑了笑:“和我说说,我想听。”
“新士数千,有些不敌流寇,师父是三军主将,总不能放他们白白送死,索性趁着流寇被山脚营队吸引,带了数十巡兵摸后交锋,”他轻阖着眼,给我解释:“丁敖太重情,常深是部族嫡子,只有傅辞同我一去,所以伤得重了点。”
“数十对数百?”我低喃道,冰冷的双手、面无血色、血湿外袍,我还能想到他带着兵卒,攀在刺骨山脊的身影,还能看到他手提利剑,眼神散漫的杀尽敌寇,即使身负重伤,也不悔不止。
我突然就意识到,师父这辈子都被困在北漠了,肩负大义、平定江山、抗击敌寇,平了遗憾,便会没了性命,可这些,何尝不是一道桎梏。
何为无欲无求,只因那忠贞铁骨永属北漠,只因无人能护他周全,只因他名唤陈瑾之。
我低了眼,忍了半夜的泪终于滚落在地,带着哭腔问道:“陈瑾之陈瑾之,你疼不疼。”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伸过来的锦帕停顿一会儿,又执意低头替我拭泪,“不疼,习惯了。”他哑着声,想来,怕是染了寒。
再后来,我也听不得师父还在说些什么,只和着他身上的茶香,迷迷糊糊的睡了去,就在床榻旁。
我虽在睡梦中,却能感觉到有布衾盖在身上,意识终是在暖和的环境和帐内的安神香中暂失,少至两个时辰,我便是睡不着了,帐外的新士交谈甚欢,吵得我已然没了睡意,抬起头时,还听到屏风外的人漠声吩咐,守兵得了令出去,帐外便尽了声。
“师父,今日我们便回去了?”我动了动身子,这才发觉手上抠破的伤口被人上了药,包扎了一番。
屏风外的人应了一声,或是想起什么,缓步过来。
“将军。”帐外传来军医入内的喊声,不重不轻的落到里面。
“进来。”师父换了染红的黑衣,现下着一身深紫色,神情平静,勾着笑意道:“再去睡会儿,大军回黎时,师父带你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