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萧国都,一里殿内,屏风后榻躺着一名女子,这人面色苍白,眼捷下一片青色,看样子怕是活不长了,而身侧围着束手无策的太医和怒斥众人的萧远清,屏风外,神色各异的各宫娘娘也都默不作声,这个时候谁敢上去劝阻,怕是闲活的时间不够多。
自小公主去了寺庙,不知皇上着什么魔,夜夜都去钟翊宫,还赐字封妃,又移居宫殿,好不风光,只是陈婕妤自个不愿挪殿,只接了封号,也没什么幺蛾子,众妃嫔也都安了心,常妃的风头也不甚往日,若真要个人受宠,只要不是常妃就好。
没等几人乐几天,随之而来的便是龙嗣,众人正使着劲想点法子,就闻听这人病重在床,已是朝不保夕,皇后派人来时,大家都当散步消食,前去一看。
赵端燕去时,各宫妃嫔已经离开,“皇上,陈妹妹睡下了?”她虽惊于皇上不在里殿,却在外门站着,像是在等谁。
“皇后,朕有一事和你商量。”萧远清绷着脸,全然没了在内殿那副悲痛欲绝的神色,“陈妃,想让南熹回来见她一面。”
虽是在和她商量,也站在殿门等她来,可赵端燕也知,这不是在商量,是在告知她,她的女儿过段时间就回来了,正如离开时,自己无能为力一般,这一次,南熹被急召回来,她亦是无能为力。
“陈妃有此要求,理由同意才是,况且臣妾也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南熹了。”赵端燕眉目一松,宽慰道。
“朕以为,你不会同意。”萧远清似有松快,难得的看了眼这位从年少就跟在身边温顺贤良的女人,最后拍了拍她的紧握的手,大步离开。
殿内,敛秋哭哭啼啼的伺候在榻前,却听得榻上传来虚弱的声息:“敛秋,昨夜我做了个梦,淮都酒家、燕北山脊、护河围柱,他身着白衣,乌发未束,披散在身后,敛眉生笑的看着我他说,他来接我了。”
“娘娘,你糊涂了,他早已”敛秋见着她摇头轻笑,也停了声,静候着。
“我何尝不知生在王室,岂能自哉,却不想害他失命,误他一辈子,“他若死,我又怎能独活,”年少轻狂,忘了生在何处,凭着那份私情妄想瞒天过海,也陪着他去,最终选了家国,被迫远嫁,如此想来,倒也委屈他了。”
“只盼他,等等我,下辈子,再续缘。”
“暮上行止,懸念皆空,南萧再美,不过残桓,”她微微喘气,最后连笑也笑不出了,抓着敛秋的手,不停的问:“南熹到哪儿了?”
“快了,出北漠地界了,娘娘可得把身子养好。”敛秋不忍看到她神伤拭泪,只得胡诌,从入南萧起,不论北漠有何消息,都不得而知,各宫都瞧着皇上每日每夜的留宿,不过是分榻而睡,那夜喝多了,才有了十皇子。
陈听闻言不语,只看着窗外被朱红宫墙拦住的山脊,眼眶湿润,无声遥望。
在北漠是有两个岁首的,一个是幽州境内诸国皆过的,另一个就是北漠边防独有的节气,在王师戍守的边境八城,真正过的岁首是初春后的第十日。
只因北漾王在时,有一年战乱,铁骑被打得连连后退,为鼓舞士气,特想出此战能胜,就大赦兵士回家过年,后来,竟真的胜了,无家可回的士兵留在军营,过的年便是初春第十日,传到王师和边防诸郡,大家便以初春第十日为新年。
今年的年夜,终于没去年那般寒冷,各营将士都未回去,全都欢聚一起,小酌几杯,围着篝火放声欢笑,不止五十里外的军营,就连黎城和周边各郡挂着灯火,庆贺新年。
我随师父坐在一处,空置的主位上放满了盛酒的小碗,呈一字排开,师父说这是祭奠阵亡将士,我虽不明,也跟着众将士起身,饮进酒酿,摔碗落地。
在南萧新年摔破碗是不吉利的,本来北漠也无这项风俗,是因去年除夕,我无意碰碎了碗,师父在侧,不甚在意的说了句“碎碎平安。”从那以后,过年就多了一项饮酒摔碗。
棉落来时,师父正在倒酒,“椒柏酒,喝了能长寿,待会儿许你,多喝几口,把师父这杯也喝了。”见我好奇的看着,他打趣道。
众将士听了,都说师父迷信,就连陈仟行也没个正形,偷摸说起将军得了个徒弟,就倚老卖老。
我连喝了两杯,师父便不许了,军营不可饮酒,只因今日过节,才搬了几十坛酒来,为祭奠也为迎新。
“姑娘。”棉落被我哄着也喝了几口,约莫是醉了些,脸红扑扑的,摆手拒绝,好不容易缓过神了,记着来意,将南萧信笺递给我,待我欣喜的接过,看过几眼,悄然起身。
“江辞来了?”我捏紧信,全然不提陈娘娘为何病重,只隐忍泪花问起信中提及江辞会带我回南萧,终是年龄小了,不管怎么冷静,语调掩饰不住的轻颤。
没等棉落开口应答,身边的人便起身接住早已腿软的我,“南熹,出了何事?”师父扶我坐下,顺带接过我递上前的信笺,看完也只是一笑,那时的我并未看懂是何意,只顺着师父吩咐的话一一点头,后来想起来,那一笑,是悲怆未敛,无能为力。
那夜,军营上空,繁星遍是,伸出的手掌也不能遮覆住,江辞连夜赶来,师父却没了踪影,连着陈仟行也一块不见,安顿好江辞,我寻着师父常去的地方,连林场和将军府都去了,也没能再见。
最后,还是回了王帐,靠坐在屏风外的木椅上,看了半夜的兵书,虽不知出了何事,我总归是怕昭城的事再次发生,不论棉落如何开口劝慰也不离开半步。
黑衣染血,不难看出,可谁都不想无坚不陷的将军怎会受伤,便自行省略了去。
自昭城以后,我再没见过师父受伤,不知是从未受伤,还是不愿我见,这些都不得而知。
次日睁眼是在棉落的轻唤中起身的,坐了一夜的木椅,倒是身子有些酸痛,以前不小心睡着,师父都会将我抱到床榻上,每每如此,无一例外。
启程回萧时,傅将军送我出军营,和我闲聊说起,师父为何不让我参与月初操练,只因我多次出神看向高台,身后的将士也未留意,来回几次差点伤到。
我听完,只轻微低眼,待行至南天门,才和诸位将军告别离去。
本该卯时出发,碍于我多次停歇,巳时一刻才出了边防,“再往前走,就出北漠了。”等眼前快出现界碑,江辞才出声和我说起。
“嗯。”我坐在马背,拉着他的衣袍,兴致不大的应付,只因我不想窝在四四方方的马车里,这才随江辞同坐一骑,从出军营到林场再到平湖,我存着侥幸等一人。
“小公主,在想世子?为何不来送?”江辞驭马疾行,也还有空当出声。
“嗯?不是。”我说。
听江辞提起陈仟行,我垂眼默声,忽地想到师父,不知他是否有事,不明他心中所想,帮不了他,却想陪在他身边。
“难不成,是锦北王?”江辞不明所以的笑道,却在下一秒,勒马停下。
随着惯性,我偏头往前看去,见界碑的一旁出现两人,皆牵着马匹,一人着兵士盔甲,见到我,笑吟吟的接过缰绳,牵着马往后退了些,而负手站立的青年,手持佑安剑,银色镶玉白冠,着一身素白锦衣,笑意浅淡的看过来。
明明是惯有的温柔,却让我难能移眼,还是身前的江辞轻声示意:“小公主,再晚,怕赶不上。”说着,江辞下了马,想拉我下来。
“本王,自己来。”没等我收眼,师父已经行至身前,单手带我下马。
江辞没拦住,亦是不敢拦,锦北王这名儿在南萧打得响,无人见过他的面容,可江辞早在宴上见了,却没曾想,他竟是小公主的师父,师父开口,他还能怎么拦。
“师父一夜都未露面,南熹以为你出了何事,又或者不愿来送,”我抿唇生笑,越是对着他,越是忍不住难过,“师父不来,可晓得南熹会担心,下次,师父不愿就别来了。”
“我等了一夜,看书、习字,没等来你,也没等到报平安的人,师父说我矫情也好,刁蛮也罢,南熹只是怕你出事。”
他面色平静,蹲着身子认真听我的控诉,“不回去了?”
“嗯?”我仰头看他。
“仟行和南萧的那位,关系很好,一时半会缓不过来,还好,你知道心疼师父,时不时停歇等我们,”他笑了笑,轻叹开口,“我来送剑,既然给了你,哪有还回来的道理,剑是你的,剑璏还给别人。”
他如何不知她要离开,就是知道,所以才带她去了北定河,边族近来消停了,可不代表王师受的气就这样算了,这一次出兵边族,与她再见,也是一年去了,幸而,她不知晓,若是知道,有的哭的。
昨夜认真看了递来的信笺,亦是知道王姐熬不过春天了,才不动声色的起身,驭马上山,和追来的陈仟行喝了个大醉,直到眼泪滑落荒漠,再也哭不出声,才作罢。
所有人都可以去,唯独他,没身份,没资格,只能守着这方土地,连自己的至亲都无法见最后一面。
我点了点头,从师父手中接过剑和剑璏,心情好了不少,却也知道该走了,“他有话让我带给陈娘娘吗?”
师父似乎嗯了一声,将我送上马车,出了声:“下辈子,换王弟护你,萧准有我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