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八十九年,孝武帝刘彦与皇后张氏喜得一子。
皇长子刘瑾出生,南方灾事爆发,北方外族滋扰,凭白无干的两个独立事件,却注定在御史描述中被巧妙勾连。对于一个战火上岌岌可危的国家,对于一个登基起就惴惴不止的皇帝,这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龙沁寺,满月祈福宴上,皇后手制了孔明灯,太师杨之昂亲自为刘瑾写下福笺,放入灯中。
许天师带徒弟起图腾剑舞,为大瑞祈福,天子授命于天,大瑞福泽绵长,皇子一世无忧。
傍晚,天黑得有些早,阴云低沉。
杨子先见一盏盏孔明灯升空,而其中一盏灯上的“瑾”字很是明媚,就如白天见到那襁褓里的小婴儿,是点亮暗夜的一束光。
“小皇子真好看,那字儿也好,是我爹写的。”杨子先忍不住朝旁边的男孩儿说,他们应该差不多大。
“百姓颠沛流离,苦于风尘之变。”男孩儿一身布衣,打着补丁。他长得很俊,却始终绷着个脸,“师父卜卦推演大瑞三十年,云雾蔽日,直至此子降生,以宽除其虐,方与天下更始。”
杨子先忙捂住他的嘴,惊惶道:“你乱说什么?!诅咒社稷,不怕杀头吗!”
幽朔却不以为然,师父的话他听的一知半解,但赶来京城这一路上,他见到了师父所言前半句的马革裹尸,苦无天日,而京城里的宴席却一派歌舞升平,年岁静好。那么,师父的后面句也该是真的。
师父云游四海却不曾入世,但他与师父赶来就是为了这个小皇子。
禅房内,许天师朝刘彦跪拜,说:“入世之期已到,臣将还禄位于君。”
传说天宫玉清曾收了一徒,辅佐人间帝王。后来徒弟学成,带着象征帝王之剑返回人间,创立天门。
天门曾指点多代君王,照理说许天师乃是帝师,更是天门掌剑人。历代皇帝都对天门敬畏有加。
天门所出,乃是斩断奸邪的定天下之剑;掌剑人所护,便是执掌天下的山河之主。
“天下未定,先生万万不可离去!”刘彦怎可放许天师走,若许天师走了,岂不是意味着当今天子非天命所归。
“皇帝贵为圣上,自然会为天下定而劳。”许天师语气淡然,似乎在提醒他,又似乎只是随口一说,“草民顽疾已久,恐不久将离世,皇上不必多虑,这天下终归是大瑞的。”
刘彦松了口气:“何时走?”
“明日。”
刘彦惊讶:“这么快?!那便吃了饭再走吧。”
皇帝开设的是家宴,座上只有刘彦自己、皇后,许天师。桌旁小屏风后,乳母照看着木车里的小皇子,旁边还有一个小桌,不知是许天师带来的小弟子还是小厮。
“敢问天师是何疾?可有医治过?”皇后关心地问道。
刘彦立刻反应过来,忙说:“快传御医。”
许天师看了眼皇后,知这是个善良的女人,遂露出温和笑意:“皇后不必挂怀,无人能医治,无人能救我。”
皇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刘彦皱眉,有些不悦皇后的多此一举。
许天师顿了一顿,忽然说:“好友曾将遗腹子托于草民,他跟在草民身边已有四年,虽不是掌剑人,但好歹会点功夫。若皇上不嫌弃,就让这孩儿留下吧,当是给皇子多个玩伴,也能守护他平安。”
刘彦见着孩子身上确实没拿剑,穿着也甚朴素,便没太放在心上,料想不是什么正经的天门后人,就权当给皇儿作伴吧,便点了头。
“幽朔,过来,给皇上皇后磕头。”许天师道。
幽朔在屏风后早就吃完了,一直看着那木车上的小婴儿,心想给那姓杨的说对了,这娃娃确实可爱得紧。
刘瑾白白嫩嫩,不哭不闹,喂吃食就乖乖张嘴,吃饱了就对着面前的人笑,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属实招人疼。
幽朔绕出屏风,跪拜皇帝皇后,然后又跪拜了师父。
“以后你就跟着瑾儿,让他唤你哥。”皇后笑着说。
幽朔抬头,见皇后笑起来眉眼弯弯,眸子炯炯,眼底带着温柔善意。那是他对张芦的第一印象,也是他来到京城后收到的第一份温暖。
皇子满月,又是阴云骤雨。
刘彦心里开始打鼓,上个月孩子出生,南边就闹地震,这孩子真的能助刘家保住江山吗?
幽朔却觉得很好,闷热的天气,终于痛快地来了场雨。
龙沁寺外河畔,画舫上传来悠悠琴音与歌声: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翌日,皇宫内。皇帝秘密召来了一神秘的黑衣武官,正是夜枭营首领吴侯。
“回陛下,臣已查明。许天师并未收徒,一路上以义子相称。”吴侯问。
刘彦蹙眉深思,片刻,他抬头望向窗外,明月隐在阴云之下,道:“天门执掌定天下,掌剑人却要离开朝廷,岂非是盼我刘家气数已尽?”
吴侯立马跪下,道:“如若不能辅佐大瑞,这人不能留!”
皇帝淡淡吐了口气,漠然道:“去吧,别让人看出手脚,顺便把剑带回来。”
“是!”
瑞九十年。
冬日,后宫内。
小皇子在榻上爬来爬去,宫女们伺候着皇后更衣,无人注意这边。
床头挂着一把金灿灿的事物,刘瑾好奇抬头,伸手去抓,小小的身体靠近了床榻边缘。
端着核桃芝麻糊进来的嬷嬷吓了一跳:“殿下!”
皇后也看过来,顿时心惊,刘瑾半个身体已经在榻外摇摇晃晃,紧接着咿呀一声歪了下去……
正扎着马步的幽朔瞬间扔了沙袋,超前扑去。
刘瑾叽地一声落在一个软绵绵“肉垫”上,茫然张着嘴。
皇后松了口气,嬷嬷忙上前把小皇子从幽朔背上抱起来。
幽朔扶着腰起身,龇牙咧嘴看着小皇子,后者咯咯地笑。
又有春日,一颗白蛹躲过十二道太监宫女防线,偷偷在小皇子床下孵了虫。
“哇啊啊!”小皇子吓得大哭,幽朔徒手抓了虫,放在小瓶子里,待作茧自缚,拿来给小皇子看,再过一段时间,化蝶。
刘瑾开心地笑了。
还有夏日,皇后在床头绣了驱蚊草香囊,但入夜仍有散蚊飞来。
幽朔撸起袖子裤腿,大字型躺在刘瑾身侧,第二天起来一身包,小皇子白白嫩嫩,一身无恙。
入秋。
镇国公之子谢晚意将军将外族驱逐中原,鲜卑中的一部被困于其侍奉的神山,不仅有士兵,更有将士们的家眷妇孺。
据传,瑞军在山外放了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将那慕容氏心中的神山烧的寸草不留,一片漆黑焦土,浓烟久久不散。
山内吼叫哀鸣不绝,所有鲜卑士兵战死后,焦尸堆成小坡,女人孩子被烈火炙烧,逃跑无门,只围在供奉的神兽“四不像”前,乞求庇佑。
经与外族一战,谢晚意将军立下赫赫战功,被封镇军大将军。其姊又为谢皇后,谢氏一族已然在瑞国立下岿然不动的地位。
皇宫内庆功宴,觥筹交错,轻歌慢曲,舞姬明艳动人。
谢晚意放下酒盏,接来亲卫的一张字条。
「别经年,兄荣归。少饮酒,偏殿叙。」
一行魏碑体,飒爽有力,丝毫不显羸弱。这便是皇后谢芦的嘱托。
谢晚意眼神恢复清明,意识到家姐的提点,却并未往心里去。如今朝廷离不开谢家,姐姐实属过虑了。
月色下,谢芦凭栏静待,遣退一应宫女。
谢芦:“弟,你可知这是谁家天下?”
谢晚意捏着个小布包走来,挑眉道:“弟弟在沙场拼杀这些年,为的是让外甥,让你,让父亲,让咱们谢家踏实酣睡。”
“姐姐知道你的辛苦。”
“那你阴阳怪气的?”谢晚意黑着脸将那布包塞到她手里。
皇后:“……”
拆开布包,只见里面是一个手掌大的鹿纹瓦当,但细看来,那动物又不似鹿。
“这什么?”谢芦莫名其妙的,虽然年年都收到兄弟的赠礼,这弟弟总感觉脑子缺点什么似的,也不知道东西都哪来的,是不是战场上死人的?看着好玩儿就送了给她,但所有礼物里,当属此刻这玩意儿最特别。
谢晚意挠挠头:“四不像,从山里缴来的。满处烧得光秃秃的,就这一块完好无缺。”
谢家世代为官,谢芦不似寻常家的闺女,她从小看的书就多,也不乏一些志怪传奇,想了想说:“鲜卑的神兽?是驯鹿吧。”
“给我大外甥拿着玩儿吧,这仗打的,紧赶慢赶,总算赶上我外甥的周岁生辰。”谢晚意左右看看,“对了,瑾儿呢?抱来我看看。”
谢芦让乳母将刘瑾抱来。
谢晚意伸手要抱,却不想乳母后还跟着个小豆丁儿,立刻拦在小皇子前。
“这谁?”谢晚意莫名其妙地打量这满眼戒备的小男孩。
谢芦噗嗤一笑,忘了还有这一茬,便解释说:“许天师留下的孩子,跟着瑾儿贴身保护他的。”
谢晚意故意沉着脸,蹲下来盯着幽朔:“你知道我是谁?”
幽朔从这个男人身上感觉到浓重的压迫感,是然,那是谢晚意戎马征杀、踏过血河、刀破千军、不惧亡魂的肃杀之气,幽朔一个小孩儿如何受得住?
幽朔有些迷茫地看着皇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咬着牙,没有从刘瑾身前让开。
良久,谢晚意笑了,卸下周身杀气,拍一拍幽朔肩膀:“很好,勇气可嘉。还说这深宫之中,皇子得孤独寂寞,给他找个玩伴呢……”
说罢,谢晚意又看看幽朔的手臂:“学了功夫?但底子不深,这可护不了我外甥。”
幽朔明白过来,见皇后也笑了,便窘迫地让开。
谢晚意手指临到外甥的襁褓边儿,却突然怵了,自己一身血腥,却不知会不会吓着他。
皇后见状,接过孩子,温柔交到弟弟怀里。
谢晚意两手抱着外甥,劲儿不敢大了也不敢轻了,忐忑地看着那娃娃眼睛。
“他……不怕我。”谢晚意喜出望外,突然从一个大将军恢复成少年模样。
谢芦说:“知道他小舅是为了他出征,这一身伤一身血是为他而来,他怎会怕?”
“瑾儿真懂事。”多年风沙塞外征战,谢晚意的心已如钢铁,看着那满山无辜鲜卑老少被焚烧,也毫不动容,却在这家人面前,心底的柔软被触动了。
刘瑾眼睛亮晶晶,显然刚吃饱了饭,笑眯眯地朝小舅伸出小爪子,奈何小胳膊太短,够不着。
谢晚意便乖乖地低头,把脸凑过去。
刘瑾摸摸谢晚意的脸,突然丧失了笑容。
谢晚意瞬间神色一变:“怎么了怎么了?呀!没剃胡子,给扎疼了吗?”
刘瑾却鼓着脸,两颊突然泛红。
谢晚意:“???”
幽朔陡然意识到什么,却故意没提醒。
乳母忙道:“坏了,是不是……”
正说着,谢晚意突然感觉到怀中一湿,暖暖的。
“尿了尿了!”乳母手忙脚乱地把孩子抱走。
谢晚意:“………………”
皇后一愣,接着掩面失笑。
幽朔嘴角勾了起来。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国风·王风·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