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一百年。
刘瑾十一岁,幽朔十五岁。
连年的战火,消耗了瑞国大半财力人力。北方饥荒,南方洪灾,官员无暇救济,处处民不聊生。
最近燕壁关安静得出奇,党项人带着五万兵马在空地扎营,拍信使送了封信到城门下,便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谢晚意看了信,便原封不动让亲信送回宫给皇上。
城内,谢玖帮谢晚意包扎了背上的伤,又看着那数不清的旧伤,问:“为什么杀光慕容氏?”
谢玖很少开口提问,这是谢晚意印象里的第一次。
谢晚意闭着眼,想了很久,方想起慕容氏便是当初被他放火烧死的鲜卑族中一支,似乎还是王室。
谢晚意张开眼,漠然道:“瑾儿他娘,当上皇后不容易。”
正以为他要讲谢芦的不如意,谢晚意却道:“那慕容氏为了争宠,给姐姐的安胎药下毒,还好让个傻子给偷喝了,当时可真吓坏我了。”
谢玖:“……”
半月后,皇宫召见江陵王入宫。圣旨外,还有一封皇后的亲笔信,竟是皇后身体抱恙,心中表达了对弟弟的惦念。
谢晚意带了个亲信和一队卫兵,还有给刘瑾买的特产,便要上路。
“王爷,再带些人吧?”耶律贞似乎有了不好的预感。
谢晚意蓦然想起去年封王赐婚后,姐姐在龙沁寺和自己的谈话。
谢芦面色凝重:“大瑞扩大的每一寸疆土,都有一车的血业,是我谢家儿郎在背。”
“姐,你说笑了。我这血是为瑾儿流,我这债也为瑾儿背,与他刘彦有何干?”谢晚意想起那皇位上的坏老头子,轻蔑道,“若来日瑾儿要这皇位,我也一样让这满朝文武血溅大庆殿。”
“住口,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瑾儿想想!”谢芦当时便已意识到,迟早会出事。
“怎么?姐夫还能把亲儿子怎么着不成?”谢晚意说得轻松,但后来行事确实收敛了一些。
而这次回京都,虽是因为姐姐的身体抱恙,谢晚意却经王妃提点想起这事。
“带五百江陵兵马,带多了也不让入城,就这样吧。”谢晚意心中担心,不愿多说,连夜出发了。
耶律贞看着丈夫远去的身影,神色复杂,久久没有离去。
京城,太师府。
关信看了看四周,杨之昂便挥退左右:“枢密使大人可有事相商?”
关信看了眼房中挂着的山水习作,那落款署名是“杨子先”,便道:“前些时日,在会议上听大殿下有意支持减税,令郎也在。”
“连年征兵,无人耕种。赋税杂项繁多,难以行商。文成帝当年提出的减税,只因临安之乱,没有推行下去。”杨之昂当时他也在,杨子先有意无意地表了态。大臣们都看得出来,杨子先作为大殿下的幕僚,也意味着太师府将站在大殿下的一边。
而今天关信这话,却让杨之昂也想探探皇上的口风:“大殿下如今也有十一岁,又是皇后所出,于情于理……关大人可有想法?”
关信点头:“大殿下已有十一岁,皇上却迟迟不立储。”
杨之昂皱眉,这也是他心中的疑虑,莫非皇上对大皇子并不满意?
关信却脸色一变,忽然肃容道:“朝中谢家独大,太师你说,皇上能留他到几时?”
杨之昂怔住。
关信叹了口气:“皇上的想法,我等本不该妄议。看在你我多年挚友,便多嘴这一句。”
关信离开后,杨之昂想了很久,突然让下人把儿子叫来。
杨之昂:“你娘身子不好,近日留在家里陪陪她。”
杨子先马上道:“可是大殿下……”
“殿下身边有幽朔!离了你也照样。”
“……哦。”杨子先不情不愿地去找娘,但想想也就释怀了,反正未来有的是时间。他是天子,他是朝臣。
彼时,后宫之中也是剑拔弩张。
皇帝刘彦在皇后宫中大发雷霆。
刘瑾跪在殿外,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闻里面刘彦怒骂阵阵,偶尔听到一两句“不知好歹”、“罪无可恕”。而谢芦声音较低,完全被盖过去了。
紧接着,不知谢芦做了什么,刘彦怒吼:“都说你弟是恶鬼,我看你也差不多,你们谢家都是疯的!”
“母后……”刘瑾立刻起身,还没冲进殿里,迎面就被刘彦推了出来,撞在柱子上。
刘彦看着他这个儿子,只觉那眼神陌生,就像每次议事,这儿子都要提些不合时宜的话,似乎全然不为他这父亲考虑!
“殿下!”幽朔紧张地扶着刘瑾,也对皇帝的怒火一头雾水。
刘瑾恍然不知发生何事,头上撞破了,却只跪到刘彦脚边:“父皇,请饶恕母后……”
刘彦看着儿子额头上的血,终究有了一丝心软,冷冷道:“谁把大皇子带来的?!嬷嬷呢?把皇子带走!以后带齐妃宫里头养着!”
刘瑾脑子轰的一声。
有人来拉皇子,都被幽朔挡住。幽朔不许有人碰刘瑾,自己抱着他检查他的伤处,怒道:“太医呢?!这可是你们的大皇子,叫太医!”
“母后,母后!”刘瑾挣开幽朔,扑向皇后宫门,却见那大门被侍卫封住。
傍晚,齐妃宫内。
刘瑾浑浑噩噩地喝下了汤药。
幽朔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说:“皇后……他们说皇后落发了。”
幽深的寝宫之中,一盏烛火摇摇曳曳。刘瑾趴在床榻内侧,缩成一团,肩膀不住颤抖。
“别怕,我在。”幽朔从后将小皇子环住,心疼道,“不论发生何事,我都会陪着你的。”
刘瑾转过身,扑进幽朔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幽朔摸着他的后背,像在安慰小动物。他很明白,此刻刘瑾不只是悲伤,还有难以名状的恐惧。
皇上和皇后的决裂,令他们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偌大的冰冷的宫殿里,两个少年温暖的身体紧紧相拥,似乎在世间只剩下了彼此。
刘彦看着案上从南边送来的密信,信上一条条一桩桩,皆是密探回报的谢晚意罪状。
“竟有十九条!”刘彦一手砸了茶盏,怒道,“不臣之心,昭昭在目!”
“皇上息怒!”吴侯立刻跪下,待皇帝怒气渐渐消下去了一些,才开口,“如何处置?”
刘彦靠在椅上,皱眉道:“此子确有战功,杀了他,谗口悠悠。”
吴侯忙道:“谋逆叛国,此乃罪大恶极,天地不容!”
刘彦却似笑非笑看着他,说:“你信?”
吴侯愣住:“臣……臣不知。”
“罢了,将他召回来问问。”刘彦看向远方,眼底闪过一丝杀意。
吴侯知道这人留不住了,皇帝只是要找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能让天下人信服的时机。
刘彦想了想,谢晚意要办,但这事儿现在还不能明说。需得想个由头,让江陵那边放松警惕,不然怕还要起风浪。
良久,刘彦说:“让辅国公,户部尚书,礼部尚书,都来一趟。”
御殿授册,皇帝册立嫡长子为皇太子,颁布诏书,祭告列祖。
因皇后病重,太子悲痛,另选吉日进行册立大典,再搬去东宫。
不久,皇后病重与册立太子的消息同时传了出来。
谢晚意不疑有他,换了马。他为了加快速度,便只带了两队亲兵先行,快马加鞭赶往京城,吩咐其余部队可缓些跟上。
瑞一百一十一年。
刘彦封齐氏为贵妃。
皇后病重,这场病来得突如其来。
谢晚意刚入京,就被扣在了府中。护城军将他府邸围了起来,不让他进宫觐见。
“如今小舅已封王,从封地赶来也要时日。”刘瑾尚不知他小舅已在城内,难过地说,“但愿小舅来了,能替母后求一求情。”
这几日眼看着小太子瘦了,幽朔满心担忧,不住安慰:“王爷有功在身,必能劝住皇上。”
刘瑾却觉得不容乐观,他察觉到了父皇的态度,绝不单是普通的愤怒,仿佛是蓄藏已久,这怒火不过是一场浩劫的开场戏。而且他总觉得,这一切并未因皇后而起,却必将以皇后而终。
府中的谢晚意也意识到了什么。
那夜,第一片雪花落下,宫内宫外的刘瑾与谢晚意同时抬起手,接住了那未来得及融化的雪片。
“母后……”
“姐姐。”
京城飘起连天大雪,就如谢芦离开江陵那天。
刘瑾跪在皇帝书房外已有一天一夜,此时冻得脸色泛白,手脚僵硬。
幽朔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齐妃的车辇远远停在路上,刘玳想要下车去看,却被母妃拦住。
半夜,皇帝见窗外两个身影依旧跪着,便叹了口气:“去看一眼吧。”
谢晚意悄无声息杀光了府外的禁卫,带着两队亲兵杀出了京城,那晚京城的守卫根本拦不住他。
风雪之中,谢晚意被关信所领的两千护城军追到城外龙沁寺下。
谢晚意抬头看了眼夜空下恢弘的寺宇,他随身不过四十人,却全是跟他征杀的亲兵。
谢晚意给一名贴身的亲信留了口信,让他自己先离去。接着,谢晚意转身朝向自己的亲兵。
“随我杀出去!”谢晚意举起关山月。
“随王爷杀出去!”
关信同时也派了个士兵回宫:“传给皇上,加派人手,不能让他跑了!”
漫天飞雪被染红了,两千人围剿谢晚意与四十人,竟是不敌!
关信正面露惊惧,却听闻城内一声钟响。
当,当,当……整整二十七响,那是丧钟——!
或许是皇后撑不下去了,皇帝赦免其罪,令刘瑾见了母亲最后一面。
“母后……”刘瑾震惊地看着母亲,没想到她竟病成了这样。
谢芦苦笑:“母后现在的样子很吓人吧。”
刘瑾拼命摇头。
谢芦满面病容,却依然是很美的。她看着床边的小太子,并不忍心将他抛下。
“瑾儿……”谢芦摸着刘瑾满是泪水的脸,“别怕,人……总有分别的时候。”
刘瑾抓住母亲的手,恐惧地感觉到了一股寒气,就像生命流逝的冰冷。
谢芦招招手,示意幽朔过来。
“皇后娘娘。”幽朔哽咽着跪到刘瑾旁边。
谢芦把儿子的手放到幽朔的手里,说:“我儿交给你了……”
“是。皇后娘娘放心,臣定将誓死保护太子殿下。”幽朔挺直背跪在刘瑾旁边,像是一个棵坚毅不拔的青松,要展示出他的决心,才能背负起皇后托付,让这位坚强的母亲可以安心离去。
“母后!母后!”刘瑾崩溃大哭,被幽朔紧紧抱着。
幽朔深知,接下来的路将无比艰难,只有他可以陪着太子走下去了。
皇后谢芦,在漫天初雪中薨逝。
就在这时,关信却未曾想,本已越过山头的谢晚意竟是单枪匹马杀了回来!!
丧钟久久不散,谢晚意已冲回了城下!
城墙上,威凤军一字排开□□,百里峰怒道:“放箭!”
刘瑾悲痛欲绝,一身素缟,跪在皇后陵。
幽朔眼见他的难过,片刻不离地陪着,不断嘱咐他吃些东西。
刘瑾眼睛通红,像只可怜兮兮的兔子。他努力平复悲伤,理清思路,看着幽朔:“父皇为什么突然这样?”
幽朔摇摇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谢家出事了?”刘瑾神色微变,“得给小舅送一封信,千万别进京!”
皇后下葬的第二日,太子的信刚出城。
皇陵山脚下,有一人浑身血污,从马上摔下来,跌跌撞撞爬上石阶。
刘瑾一眼认出那是一直跟在谢晚意身边的亲兵,便让放进来。
“殿下,殿下快走……”那亲兵也不过是个年轻人,此刻满面泪痕,一身没来得及包扎的伤口,扑通跪到刘瑾面前,“王爷让小的拼死护殿下周全,请殿下速速离开此地!”
刘瑾一脸震惊,忙将人扶起来:“发生了什么?!小舅呢?公主呢?!”
那亲兵脸上血泪已分不清,眼神愤怒而悲壮:“耶律贞伪造了信件,是她害了王爷!王爷从未叛国,王爷……王爷他绝不会叛你!”
刘瑾听得头晕眼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母后的离去,并不是悲剧的结束,而是更大浩劫的开始!
刘瑾看了眼亲兵的腰牌,道:“你叫张落?你受了伤,跟我回宫医治,再把来龙去脉说分明……”
就在这时,房顶轰然坍塌,数十个黑衣人随箭雨从天而降。
“护驾!”幽朔大吼。
屋外侍卫一拥而入,张落也拔出腰间佩剑,迎身而上,为刘瑾挡住箭矢。
“一起走!”刘瑾朝他喊。
幽朔挡在刘瑾身前,正在迟疑,却听张落大喊:“带殿下走!”
幽朔当即不再犹豫,抱起刘瑾飞身上马,冲下了山。
“等等!”刘瑾却不断挣扎,回头看着那皇陵中的年轻人,见他以满是伤的身体硬与刺客拼去,红着眼说,“这么打下去,他会死的!”
幽朔却一声不吭催动身下的战马。
“我们不能丢下他——”刘瑾话未说完,只见幽朔双目通红,突然便明白了过来,知道他定然与自己一样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