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谷位于党项与契丹交界的大茂山,其中一座白鹤峰,落霞时分,才能窥见入口。
藤黄本来觉得,如果是个普通人就打发走,不救了,却忍不住盯着这少年眉眼看。
“你看什么?”谢玖有点不快地问。这神医一身仙风道骨的白袍,脸却纵横着青黑纹路,极为丑陋。
刘瑾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如今长开了的模样,想必是有一些像谢晚意的。
藤黄冷冷道:“不让看还找什么大夫?趁早滚。”
刘瑾已大致猜到,身份是藏不住了。
“藤黄神医,我叫刘瑾。”刘瑾恭恭敬敬道。
谢玖神色微变。
藤黄放下手中香炉,冷哼一声:“还好你没撒谎,不然已是个死人了。”
谢玖右手微动,藤黄看出他意图,凉凉道:“我不怕死,世上也无亲无故无牵挂,你威胁不得我。”
藤黄看了眼谢玖的右手武器,蹙眉:“你是刺客?”
谢玖漠然:“是。刺客折磨人的方法有很多。”
藤黄目光一变,突然带着恨意问:“你替那恶鬼杀了多少人?”
刘瑾拦住谢玖,开口朝藤黄解释:“他虽习得刺客技艺,却同我一样,是谢晚意家人,而非什么杀人的工具。”
这句话一出,便是谢玖也略微一愣,神色复杂。
“那你可知,我恨的便是谢晚意?”藤黄神色危险,盯着刘瑾,“他的家人受苦,我便快乐。”
谢玖横身挡在刘瑾前面,面无表情看着这神医,道:“我说了,让你生不如死的方法我有很多。”
“别伤人……”刘瑾拉住谢玖。
谢玖怒道:“你别管!出来了听我的。”
藤黄看着二人,却是看到了不自量力一般,大笑数声。
“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你们知道这屋外都种的什么?若没有我允许,你们必不能活着下山。”藤黄讽刺道,“况且,我三岁便随师父学医,尝遍世间之毒,早已没了知觉。就是剥皮,我也不会有痛感。”
谢玖跃跃欲试:“那就剥了你的皮试试。”
刘瑾一个没拉住,谢玖已经欺身上前,却没下杀手,毕竟要留着人给刘瑾治病。
藤黄却轻蔑一声,将那香炉朝地上一摔。
谢玖一脚踏入毒粉之中,一步、两步、三步……浑身麻痹,春风度已到藤黄眼前,他的身子却一歪,栽倒在桌旁。
“谢玖!”刘瑾听到哗啦声响,扑了过去,“你怎么样?!”
藤黄却一怔,若不是这面具刺客方才留了手,自己的双目……
刘瑾抱着谢玖,朝神医的方向道:“我们并不想伤人,请你也别伤害他!”
藤黄:“我都说了我是个无痛无感的人,是他自找不痛快。”
“你说你无痛无感,又为何还要恨着谢晚意!”刘瑾反驳,“你能恨他,就说明你还很疼!!”
藤黄安静片刻,道:“嘴皮子倒是利索。”
刘瑾摸着谢玖手腕,脉搏还在,似乎只是肌肉麻痹了。
藤黄一指弹了个药丸到刘瑾手中,漠然道:“滚吧。当年恶鬼屠了东胡乌恒一村,那里面有我未婚妻。我不杀你们,已是仁慈。”
“多谢神医!”刘瑾把药丸喂给谢玖吃下,然后架着谢玖起身,磕磕碰碰地朝来路走。
“我……没事了。”谢玖扶着门,恢复了知觉。
刘瑾便回过身,面色肃然朝向屋内。
“藤黄先生,战乱时局,各有立场,各族俱有死伤。”刘瑾话音不止,继续道,“但杀人不能止杀,屠戮也换不来人心,百姓最是无辜。一战过后,刀不该向平民。我替谢晚意当年的屠村暴行道歉,请先生代无辜亡魂受我三拜。”
“这不是你的……”谢玖皱着眉正要拉他,听到刘瑾接下去的话,却沉默下来,不再动作。
“第一拜,谢罪向被屠戮的瑞国、胡、匈奴、鲜卑无辜百姓,因诸君野心成为凄惨亡魂。”
谢玖看向刘瑾,眼神无比复杂。
“第二拜,谢罪向魂洒关外的瑞国士兵,抵挡侵略,保卫国家,却回不到亲人的故土。”
藤黄脸色微变,似有不悦。
刘瑾却很快第三拜:“谢罪向天下生人,与亲人亡魂永隔,于乱世苦无所依。”
藤黄面色凝重。
刘瑾虽看不到,却能想象到藤黄的心情,说:“神医,我们就此别过。你且留在这里,等着有朝一日向谢晚意复仇,等着世间继续出现像你一样的躯壳。我呢,要去试试改变这一切,但愿几年以后,世道会有不同。”
藤黄脸色黑如锅底。
谢玖将刘瑾扶起来,下山回到了客栈。
“你干嘛挤兑他?”谢玖道,“他最后让你说得脸青如瓜皮,估计不会再给你治眼睛了。”
刘瑾脑子里有画面了,是一个大夫,头却不是头,是个西瓜。
“我也就是动动嘴皮子,明明是你先动手。”刘瑾笑着摇摇头,正色道,“其实他不救我是情理之中,只是他似乎被仇恨压着……希望他能早日走出来吧。”
刘瑾当时那一番话,并非是怪藤黄不救自己,而是觉得他还年轻,不应该陷在深深的仇恨中。除此之外,刘瑾还有点私心,若是这一番话能激将藤黄出山,便再好不过了。
谢玖却是另外一种想法。反正也不救,还不如怼回去。
“哥,我们明天就走吧。”刘瑾想开了,他已经渐渐适应了黑暗的生活。将来了回了宫,只要幽朔和小舅不嫌弃,他看不看得见,又如何呢?
“别乱叫。”谢玖翻个白眼,喝了第三杯茶,“小累赘,我可不当你哥。”
白忙活一天,白鹤峰山路崎岖,马车上不去,两人只能徒步。陡峭之处,便是谢玖背着刘瑾,以春风度勾住凸起岩石,一步步攀岩而上。现在下了山,谢玖口干舌燥,只想狂喝水。
“好的。”刘瑾无奈,若永远看不见,最难受不过总要麻烦别人,真彻底成了累赘,“出门在外,那叫你爹吗?”
谢玖一口茶喷出来,随后淡定地用袖子擦擦嘴,说:“叫小玖,我排行第九。”
“好。”
谢玖:“你不治眼睛,又不会武功,在这乱世就是个废人,别指望我能时刻照看着。”
刘瑾却说:“战火所过之处,别说眼盲,身残的人尽有之,大家都不活了吗?我读过书,我也有手有脚。我能做很多事,不会的我就去学。”
谢玖冷哼一声:“说的好听,还不是要我伺候你?”
刘瑾却摸着桌子站起来,拉到谢玖的袖子,帮他解开腰带,褪下外袍。然后摸到木盆,倒水时被溅了一脸,他却毫不在意。
谢玖一天都在爬山,衣服上又是土又是汗。刘瑾把他的脏衣服扔到盆里,抓了些皂荚粉泡上。
谢玖没动,就这么好整以暇看着他。
直到刘瑾要去摘谢玖的面具,他才冷冷抓住刘瑾的手:“做什么?”
“总戴着闷不闷?”刘瑾不顾谢玖的阻拦,摘下他的面具,摸着他的面容,从额头、眉毛、鼻梁到嘴角,赞叹道,“你很好看。”
“你又看不到。”谢玖脸上有些热,“小丑八怪。”
刘瑾笑道:“我能洗衣服,我也可以帮你的。”
谢玖说:“我没让你干这些。”
刘瑾皱眉:“你对我这么好,让我也做点什么吧。”
“我哪里对你好了?”谢玖语气不屑,用食指敲敲刘瑾的头,戏谑道,“坏掉了?天天被你挂在嘴边的那个,时刻抱着你,寸步不离的惯着,那才是你哥。”
刘瑾失笑:“那时候在宫里,有母后,有嬷嬷,有禁卫军。我是皇子,没人欺凌我。虽然……也有刺客,幽朔同我在一起,拼着命的保护我,我都记得。”
谢玖看着他,不说话。
刘瑾有片刻的失神,最终驱散回忆,说:“在宫里,终归是无忧无虑、不愁吃穿的。而现在,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跟着我也是任人欺辱,却还带我治病……你待我已经很好了。”
刘瑾拉起谢玖的手,摸到了一片水泡。
谢玖抽回手,突然有点恍惚地说:“你和他是有点像的。”
刘瑾看不到他表情,便问:“眼睛和眉毛吗?”
洗完衣服,刘瑾把衣服晾上竹竿,才爬上床。
谢玖在地上铺被子,忽然听见刘瑾说:“你上来睡吧。”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谢玖才跨到刘瑾旁边躺下。
“不是长相。”谢玖看着房顶,失神道,“是……”
刘瑾眼皮都在打架了,迷迷瞪瞪地问:“是什么?”
谢玖也说不清,似乎是一种不知不觉驱策别人为之赴汤蹈火的能力……
谢玖摇摇头:“睡吧。”
已是深夜,藤黄却见那刺客又独自折返,一身风尘仆仆。
藤黄正点了灯在看书,看得忘却时间,这一下不由愕然:“白鹤峰就一条山道,落霞时分才能看到入口。你怎么上来的?”
谢玖不语。
藤黄啧啧,上下打量他:“你从悬崖那头爬上来的?!”
这次谢玖很谨慎,没有直接靠近藤黄。
藤黄缓过神,不出所料地望着他,讥讽道:“还是要来杀我?”
谢玖看着他,良久,一撩袍跪了下来:“请先生原谅我白天的无礼和莽撞。”
藤黄十分震惊。
谢玖恳求道:“他会是个好皇帝,求你救他。”
“白天说的很清楚了,我不杀你们已经仁至义尽。”藤黄说。
谢玖也不说话,就在外面跪着。
“回去吧,别再浪费时间了!”藤黄烦躁地起身,从另一侧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