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当老子倒霉!”领头人骂骂咧咧地要带人离开。
刘瑾见他们回身便要撞见那少年,忙道:“等等!虽然是东陵玉,但钱还是赔的,这些应当够了。”
刘瑾慢吞吞在身上摸索半天,终于找到碎银子,给了那领头人。
那少年也溜走了。
经这么一闹,刘瑾与周策被耽搁了时间,正好到中午,便找了处小摊吃饭。
“那些契丹人,会说流利的汉语,贩卖的还是汉人……”刘瑾边吃边觉得不是滋味,“他们从哪里弄来的奴隶?又要把人卖到哪去?”
周策打了个响指,点向刘瑾后头:“不如问问他。”
刘瑾回头,顿时愣住,只见那逃跑的少年正站在街对面,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周策叫了一碗面,让这少年坐下吃。
少年像是饿了很久,囫囵着便吃完了一碗。
于是周策又叫了一碗。
刘瑾帮他顺着背,善意提醒道:“慢点吃,别噎着。”
少年吃了第二碗面,这才抬起头,瘦骨嶙峋的手抓住刘瑾,乞求道:“少爷,求您了,救救我吧,别让他们把我抓回去!”
刘瑾看着少年一双眼,他虽然脸上污脏,但眼神却极是明亮。刘瑾倏然愣住,说不出话。
少年却以为他是不愿意,便放开了手,咬咬牙说:“多谢恩公一饭之恩,敢问恩公姓名?来日定当相报!”
“我叫陆写意……慢着,别走!”刘瑾拉住他,问,“他们为什么抓你?”
“那些都是契丹人,专门贩私瑞国的少男少女给契丹官宦。”少年语气悲伤,眼底却透着坚毅,“我们这些人,有一些是契丹占领幽州时俘虏的,有一些则是瑞国被流放的囚犯。”
刘瑾和周策对视,两人脸色都是铁青。
少年又红着眼睛道:“我父本是江陵……士族身边近侍,后来士族被抄家,我父去京城寻人,便再没回来。”
“你叫什么?”刘瑾看着少年的眼神,只觉无比熟悉。
少年:“张明照。”
刘瑾忽而想起个人,那年皇陵冒死送来消息,后来又与杀手同归于尽的亲兵,正是姓张。
“你……可知你父亲上京所为何事?”刘瑾问。
张明照摇摇头:“他向来为了……那人,什么都可豁出去的。”
刘瑾与张明照两人同乘一骑,随周策回了神医谷。
张明照却似乎是会骑马的,翻身下马后还把手递给刘瑾,扶着他下来。
谷内仆役见有人来,朝藤黄说了,藤黄的意思是一切周策做主。
张明照比刘瑾瘦小,刘瑾便准备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给张明照。
仆役收拾了刘瑾隔壁的房间,张明照进去换衣服时,刘瑾看到他身体消瘦,四肢和腰间都有伤痕,显然多次被打,锁骨处还被烙了“奴”的印记。
仆役打了一桶水,让张明照洗澡。
刘瑾叫小药童取来一盘跌打药,然后坐在院子里,难过地叹了口气。
周策似乎已猜到他为何心烦,便道:“有些人,注定会为了认定的人,付出一生。”
“他爹替谢晚意来给我报信,又替我力战杀手而身死。”刘瑾十分心疼张明照。
周策看了看刘瑾,又道:“但也有另一些人,他们是为了认定的事,献出一辈子。”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刘瑾道。
周策点头:“孔明先生正是为刘汉事业付出一生。”
根据徐夫人所言,刘瑾觉得自己似乎是命中注定要为了天下而付出一生的,也就是第二类人。
而张落是为了谢晚意出生入死,也就是第一种人。
周策目光飘远,似乎想起了往事,感叹道:“世人都笑前者痴愚。”
“师父。”刘瑾叫他。
周策:“怎么?”
“我觉得无论哪种选择,都不分高下。”刘瑾认真道,“自古以来,便有无数良臣强将,明明可以自立门户,却用一生义无反顾追随主公。”
周策一震,半晌什么也没说,便回去了。
“恩公?”张明照洗完澡,换了干净衣服,一身清爽地站在屋门口。
刘瑾端着药盘进屋,让他坐着,给他上药。
张明照十分局促,不住道:“多谢恩公。”
刘瑾摇头:“是我该谢你。别叫恩公了,就当我是你兄长。”
张明照低头,叫了声“哥”。
刘瑾拉着他的手:“好好休息。”
张明照突然道:“哥,我可以跟那位大哥学武吗?我看到他有剑了。”
刘瑾一顿。
“契丹待我们如猪狗般,活得没有一点尊严……”张明照突然跪了下来,哽咽道,“就是他们侵犯了我们的家!这一路上,他们走到哪个村庄便要血洗一村,杀了人家父母,还要掳走女儿□□,漂亮的还会带走,再去伺候他们的士兵和官员!”
刘瑾的双手不住发抖,几次想将人拉起来,却都感觉无力。
张明照悲愤道:“这是我们的国家!天子在哪儿,为什么不救我们?!”
刘瑾抱着哭泣的少年,只觉胸口压着巨石,而这巨石,恐怕需要他用一生去移开。
琴声从不远处别院传来,浑厚绵长,激昂有力,一听便是武人所奏,但又带着文人的悲悯与愁肠。刘瑾听出来了,正是周策在弹一曲《长河吟》。
“师父。”刘瑾迟疑片刻,说,“我想求你件事。”
周策:“想让我收他为徒?”
刘瑾一愣,道:“可以吗?”
“我不收徒。”周策静默片刻,说,“罢了。让他过来在一边看着,我不管就是了。”
周策不仅教刘瑾射箭,也会让他看书,基本都是他在宫内从未见过的典籍。看完了后会问刘瑾问题,却不全是教导,而是与他交流,引着他说出自己的看法。
而每次周策提出问题,刘瑾都会意识到自己思考的不足,重新再去看自己漏了什么。
周策也教了刘瑾一套剑法,但刘瑾学得有些晚了,伤敌困难,顶多自保。
周策教刘瑾时,张明照便在一旁学。张明照年纪比刘瑾小,学武上手更快。
周策的注意力基本只在刘瑾身上,时常会带他下山,一去便是十天半月,刘瑾也见到了更多瑞国之外的地貌与人文。
刘瑾时常觉得,若自己没有出过宫,是无法真正了解天下的。
在山上的日子里,刘瑾偶尔会见到那个重见光明时,第一眼见到的年轻药师。
刘瑾起初没发现,只是有一次同周策出门半月,回来却发觉假山旁花坛里的花并未枯萎,觉得奇怪。
“是你替我照看了吗?”刘瑾问张明照。
张明照茫然摇头:“你的花我哪敢浇,别给淹死了。”
刘瑾:“……”
于是刘瑾就细心观察,直到某个夜里,见是那个药师来换过了。
然后刘瑾就数了下日子,发现每十四天,花坛里的花就被换过一次,
但也有例外,有一个夏天,直到第十七日,那花还没换过。刘瑾不知怎么有点失落,就自己把花坛翻了土,将蔫了花换了新的。
从那之后,刘瑾就开始小心地护理着那枝孤零零的花苗。
第十九天,药师终于出现了。他带着新的花枝,正要把旧的拔了,然而却发现那旧的在花坛里待得很好,并未枯萎。
药师:“??”
“以后不要再换啦,我会好好养的。”刘瑾从后面走出来,“如果我出远门,你帮我浇浇水就行。”
药师的背影一僵,下意识抬手捂住脸,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放下。
刘瑾接过药师手里的新鲜花枝,插到花坛里那枝花苗的隔壁:“现在它们就是好朋友了。”
刘瑾回头看药师,瞬间一惊。
药师的脸胀成紫黑色,已看不出五官,露出的脖颈、手臂也是,像是被毒素浸满,皮肤亮着光。
“你中毒了?!我去找神医!”刘瑾大惊。
药师却抓住他衣摆,摆摆手,示意无妨。
刘瑾迟疑:“你确定……?”
药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摇头,意思是说不了话。
药师脱了手套,那手套掉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刘瑾想那手套的材质应当是掺了金丝铁线的。
药师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道:在炼药,不碍事。
刘瑾看见药师手指上指甲脱落了几枚,难以置信:“你用自己身体试药?”
药师想了想,安慰地写道: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都这样了还安慰别人。刘瑾想笑,却笑不出来。
刘瑾要看他手,药师忙向后躲,焦急写道:毒。
见刘瑾不说话,药师又写:你在想什么?
谢玖闭关之后,刘瑾很多心里话都找不到人说,和师父聊显然不合适……张明照又太小。
此刻,刘瑾突然就忍不住和哑巴药师说了起来:“我在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