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幽朔,只有幽朔。
还是寰宇尽头,刘瑾与幽朔之间隔了道星河。
刘瑾见幽朔负手而站,便问,你的剑呢?
幽朔道,你别管。
刘瑾说,那是我的定天下。
幽朔摇头,不是,和你没有关系。
刘瑾急切地说,那是我的传国剑!你是我的掌剑人!
幽朔不语,继而转身离去。
刘瑾慌了,这寰宇再没有旁的人,只剩下了他自己。
皇后、刘彦、谢晚意……终于,幽朔也不要他了。
刘瑾被绑在马后,在沙地上拖行。
幽朔视线已清晰少许,见辽国的细作倒在沙地上,身后拖出一道紫红色血痕。
少年衣不蔽体,浑身血污。幽朔不愿碰他,抬脚以靴踩上少年的手:“你手能弹琴,若再不交代,便被踩断了。”
刘瑾的意识已经混沌不清,他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嘴角流出血沫。
“知道凌迟吗?三千六百刀剔在身上,行刑可达三日,人的气息尚存……”幽朔漠然蹲下了身,拎其头发使其抬头。然而就这一瞬,幽朔从蓬乱发丝里看到了少年的双眼,瞬间整个人就愣住了。
时光仿若倒流,花开花谢,回到繁花盛开的京城,回到火树银花的上元节,回到汉白玉与红墙间,回到风吹柳树的廊下,一个少年带着半大孩子,蹲在砖墙下打闹,却又护着他,怕他跌倒。
半晌,那孩子抬头问少年……
幽朔凑近了些,道:“……你说什么?”
“桃花……开了吗?”少年问他。
幽朔浑身一震。仿佛有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刘瑾再次坠入了黑暗。
幽朔手指颤抖,拨开少年的发丝,死死盯着他的脸。
他无法形容这一刻的心情,就像崩坏的世界突然找回轨道,枯槁的万物重新焕发生机,黑暗的寰宇骤然被繁星点亮,行走的空壳找回失散的灵魂。他急促地喘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幽朔眼中先是狂喜,继而变成深深的恐惧。
“将军?”副将觉得幽朔脸色很诡异,明明惨白得像鬼一样,可眼底似乎又带着疯狂的情绪……
幽朔脱下外衣,轻轻将刘瑾半露在外的身体包裹起来。接着断然斩开刘瑾身上绳索,将他抱上马,狂奔而去。
“大夫!救命——!”
夜里受了惊、早上刚要睡下的刘玳,蓦然就听到一声意义不明的喊叫,来自幽朔。
“怎么了?”刘玳紧张地揉揉眼,不知外面发生何事。
“好像救了个伤患……”下人答道。
刘玳困得不行,但还是决定起来看看。毕竟他已经好几年没见幽朔流露出这种情绪,遥想上次还是因为他皇兄的死……
刘玳匆匆赶到县衙另一边客房,就见一盆盆血水进出,卫兵们脸上慌里慌张。刘玳皱着眉,回头看到数名大夫披头散发带着药箱赶来,显然还没睡醒就被抓了过来。
“是信使吗?”刘玳正要进屋,迎面被一人猛烈撞了下,摔在门廊柱子上。撞他那人正是幽朔,满眼血丝,仿佛根本看不到自己。
刘玳没来由一慌:“哥,怎么……”
幽朔像头失控的凶兽,一手抓了个大夫,冲进屋内,颤着声音吼道:“快救他!”
“幽朔,你冷静点!大夫,这人必须救,先找吊命的人参来。”一个坚定沉稳的女声从屋内传出。
刘玳心中隐隐了不好的预感,他拉住一名慌张的小兵,问:“里面是谁?”
“就是昨天抓去审问那人,不知道将军怎么了……”
“住口,别乱传话!”一清秀的“亲兵”疾言厉色走来,正是女扮男装的端和公主刘绍,她看了眼刘玳,沉声道,“你且回去歇着,晚点我会去找你,现下不便多说。”
刘玳闭了闭眼,想起昨天那个受伤少年的脸,又想到刚刚幽朔对自己的漠视,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袭遍全身。
瑾儿,瑾儿,别睡……
我在呢,坚持住!
你我生命相连,我必不离不弃……
别再一次扔下哥,求你了……!
刘瑾耳边的声音忽远又忽近,他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好像回到了白鹤峰,黄莺啼鸣,竹林青翠。然而一道刺目的日光,将他拦在竹林之外。
他看到了周策,师父说,你要去改变天下。
徐夫人说,找到你的传国剑了吗?
张明照说,我和百姓在等你。
谢玖说,你会是个好皇帝。
刘瑾叹了口气,对不起,我可能让你们失望了。
谢晚意摸了摸他的头,却说,管他们呢,你怎么开心就怎么过。
刘瑾很想抱着谢晚意大哭,问他:小舅,我好疼,能不能不要醒了?
刘瑾的额头滚烫,迷迷糊糊醒来几次,却脑子混乱,也不认得人。
幽朔吓得不轻,又去责问大夫,怎么还不退烧。
“将军,他的体质之前就没调理好,不能再下重药……”
“你们给我想办法,不然全正阳府跟着一起死!”
“……最近的荣城富饶些,也有来往商人、游医,可去看看,现在只能靠人参吊着。”
刘瑾醒来时,面前有个蓬头垢面的男子,他辨别了很久,才认出这是幽朔。
“水……”刘瑾声音嘶哑,嘴唇倒不怎么干燥,显然昏迷时,有人给他沾过水。
幽朔端了水喂到刘瑾嘴边,刘瑾看着他,似乎一时没想起发生过什么,只凭着本能喝了水。
“大夫……大夫!”幽朔叫道。
大夫说醒了就没事了,过来扒开刘瑾的眼皮,又去号脉,然后叮嘱要按时服药,身上的伤口还不能碰水。
幽朔浑身颤抖,红着眼对刘瑾说:“你……我先去换身衣服……”
他多日未曾好好休息,一直守着刘瑾,身上衣服也没换,一股汗味。
刘瑾木然地看着他出去,脑海里回溯着所有之前发生的事。
幽朔是怕他死了,拷问不出什么吗?
听那天幽朔所言,似乎早觉得有人要冒充太子?是韩齐匀怕他回朝、散布的假消息吗?
他要怎么告诉幽朔自己就是前太子?背出当年给他寄的信,幽朔会相信吗?
可刚才幽朔似乎蛮担心自己的,还找了大夫,会不会是认出自己了呢……刘瑾侥幸地想,然后又无奈推翻。
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就真的是没救了。
算了,就说自己是来报信的普通百姓,先活下来再说。
刘瑾转念又想,将近四年时间,他们都变得不一样了,可他一眼就认出了幽朔。
不一会儿,幽朔已换洗干净进了屋,端着一碗人参粥。
刘瑾满脑子都在编自己的身世,父母叫什么,家在何方,包括为什么会知道辽人机密,又如何从辽人手里逃出来,道:“将军,我本是江陵人……”
幽朔沉默着,抬腿上塌。
刘瑾却以为他要踹自己,忙惊慌地向后躲,瞬间牵动了伤口,疼得不住喘息:“我、我什么都说!”
“别乱动,你骨头刚接上……”幽朔见刘瑾眼底有深深的畏惧,不由一愣。
刘瑾只看着幽朔,便觉得疼得要窒息了。
幽朔反应过来,忙放下粥,痛苦地说:“瑾儿!我……我对不起你。”
刘瑾愣愣看着他。
幽朔拔下墙上的剑,将剑柄递向刘瑾,哽咽道:“你捅我一剑,不解气就再捅一剑!”
刘瑾渐渐平静下来,仔细打量着幽朔,却不接剑。
幽朔见他不动,便重新端来参粥,道:“你气血不足,等伤好了,回南都让御医给你好好调理。”
刘瑾喝了幽朔喂的粥,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幽朔的手发着抖,双眼不敢看刘瑾,说:“你问我……桃花开了吗,我就知道是你了,只有你会这么问我。”
难怪……刘瑾想,当初自己说过,桃花开时,就回家了。
“瑾儿,你怪不怪我……没有认出你,还伤了你。”幽朔说着就给了自己一耳光,“哥对不住你。”
“哥!我没怪你……”刘瑾拦住他,苍白的嘴角勾了勾,说,“你长得好高。”
刘瑾幻想过幽朔会长成什么样,会成熟,会俊朗,但幽朔比他想象得还要英俊,是那种上元节人来人往中,也能一眼看到的俊美。
“你也长高了。”幽朔抬眼看着刘瑾,“还漂亮了,像皇后。要不是哥眼睛……一定能在听泉阁就认出你。”
“你眼睛怎么了?”刘瑾皱眉。
“前几日撞了下,淤血散了就好了。”幽朔摇摇头,示意不碍事。
原来如此……刘瑾心里好受了些。
“我……可以碰你吗?”幽朔小心地问。
刘瑾点头。
幽朔谨慎地避开刘瑾的伤口,将他搂在怀里,彼此额头抵着。
刘瑾感觉唇角一烫,是幽朔的泪滴落在他脸上。
幽朔就这么搂着刘瑾。
刘瑾也不说话,抬手抚着幽朔的背,与他抱着。
片刻,幽朔肩膀颤抖,发出断断续续压抑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