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最危机的时刻已经度过,这一大家子王孙贵胄不可能一直留下,也该回宫了。幽朔的卫队已经整装齐全,即日便可护送众皇室中人出发。
临走时,刘瑾反复交代了李潮,又确认白英奇的信已送往京河道,可与白安将军相照应。
刘瑾与白英奇一辆马车,聊着正阳的事。杨子先被叫去与刘玳一趟,陪他下棋品茶。
公主自己一辆马车,旁边耶律那时骑马跟着,不时朝车窗探头探脑,惹得里面刘绍一句嗔骂:“谁让你靠过来的?”
耶律那时便又讪讪地退开。
“大殿下,别光顾着看戏,倒是给我支支招啊。”耶律那时朝撩开车帘的刘瑾骑过去。
刘瑾歪着头,看见外面幽朔与谢玖一前一后,都不说话。
“我小姑脾气是这样的,你不能来纨绔那套,要以心换心。”刘瑾说。
耶律那时无辜道:“我是一颗真心啊,可怎么付诸行动?”
“这我也帮不上忙了,我又没找人谈情说爱。”刘瑾摊开手,又回头问白英奇,“你呢?”
白英奇道:“那年七夕,殿下说的头头是道,却原来都是说着玩儿的。”
刘瑾汗颜,甚至记不清起自己当时说了什么。
耶律那时忽而神色一动:“殿下,你这一趟回宫,瑞皇帝也要给你指一门亲事了吧?”
刘瑾耸耸肩,不置可否。
幽朔骑着马过来,冷冷道:“殿下的事,就不牢驸马费心了。”
耶律那时悻悻离去,又厚着脸皮去刘绍马车边徘徊了,来来去去的一身汗,不住喊着口渴。
“殿下,指亲一事,你若……”幽朔迟疑片刻,似乎十分挣扎,最终只道,“罢了,来日再说。”
刘瑾根本没听懂,就见幽朔走了。
“将军倒是有情之人。”白英奇感叹。
“这我知道,他自小待我就没话说。”刘瑾顿了顿,问,“你爹知道我小……谢晚意怎么死的吗?”
白英奇茫然地摇头:“自业城一别……”
“殿下,二殿下请您过去。”谢玖的声音在外车外响起。
白英奇便不再说下去。
刘瑾下了车,谢玖却跳上车来,坐在白英奇对面。白英奇记得他,这是当初在谢晚意身边的刺客。
“王爷离开业城后,去了哪?”谢玖问。
“不知道,自那一别就没了音讯。但听闻副将说,曾在延城破之时,见过一蒙面武将横扫千军,神似……江陵王。”白英奇愕然,“殿下也不知江陵王去了哪吗?为何断言已身故?”
谢玖面不改色,漠然道:“业城之后,王爷与殿下在民间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又去了幽州助北征军退敌,最终在战火中失踪,尸骨不见。”
“什么?”白英奇一怔,这与自己所知不同,但转瞬他明白过来,这是谢玖要他现在记下来的!
白英奇稍加联想,陡然有了一个猜测:“难道江陵王是为了殿下……”
“不该说的话,就不要说。”谢玖漠然。
既然别人不愿意说,白英奇便也不打算多嘴。他又道:“那日见阁下面上有青黑脉络,可是中毒所致?”
谢玖却没有答话,径自下车骑马走了。
二皇子的马车里,熏着好闻的香料,还有一个矮几,摆着茶具和棋盘。
刘瑾扫了一眼,便知黑子是杨子先,道:“死棋了啊。”
杨子先十分尴尬,忙帮两人斟茶。
刘玳:“听闻皇兄从仙山带回一人,是仙人的弟子。”
刘瑾:“……”谢玖?这是怎么传成这样的……
“能不能叫他来一下,我想问点药理的事。”刘玳说。
刘瑾撘着刘玳的脉,问:“你身体不舒服吗?”
“也……不是。”刘玳想了想,编出个理由,“有时候睡得浅,想问问。”
“不要忧思过虑,这熏香也少点。”刘瑾说,“我给你叫他去。”
刘瑾下车后,不多时,一个带着面具的青年来了。
刘玳打量了下谢玖,虽不说仙风道骨,但也颇有世外高人的气势,只没想到还挺年轻。
“没有机会拜会仙山,但一直心驰神往。”刘玳说。
谢玖不语。
仙家弟子脾气大多古怪,刘玳也不介意,问:“有没有让人忘却前尘过往的药?”
谢玖问:“二殿下要给谁吃?”
这车里杨子先还在,刘玳也不想大喇喇说给幽朔,不然要闹得满城皆知了。刘玳只能道:“随便问问,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你答就是了。”
谢玖装作沉吟片刻,说:“是有的。”
刘玳脸上一喜:“你能配吗?”
“可以,但人忘却前尘,也就回到了孩提的智力。”
“你这药理我也懂,不就是把人毒傻了吗?”杨子先问。
刘玳:“……”
“也有温和些的配法,让这人忘掉其他事,却记得一个人。”谢玖说。
刘玳来了兴致:“怎么配?”
“需要一味药引。”谢玖说,“要被记得之人命中最重要的一条。”
“何解?”
“若是官宦,便要他命里的仕途之运,从此再与朝堂无缘;若是有情人,便要他命里的缘分,从此孤独终老;若是储君,便要他命里的紫气,从此跌入乡野,再无翻身之日。”谢玖漠然道。
刘玳听得一愣一愣,半晌后,皱眉说:“……这么麻烦,那这人要命里什么都没有呢?”
“人活着,总有一条命。”谢玖说,“那就用他的寿命换。”
刘玳:“……”
“你先下去吧。”杨子先朝谢玖道。
刘瑾回到原先的车里,朝幽朔道:“帮我叫一下吴回!”
吴回来之前,刘瑾又对白英奇说:“你帮我个忙。”
白英奇点点头。
“大殿下,你找我?”吴回进来了,不客气地坐在刘瑾旁边。
“先这样这样,然后再……总之,懂了吗?”刘瑾问。
吴回神色古怪:“是。”
刘瑾等吴回走后,拉开车帘,朝幽朔勾勾手指。
幽朔:“?”
“定天下借我看一眼。”刘瑾说。
幽朔二话不说就解了剑,递给刘瑾。
刘瑾回到车内,将剑拔出一段。
白英奇眼看着那剑从无到有,再次瞪大了双眼:“世间当真……无奇不有。”
“你帮我看一会儿。”刘瑾说。
谢玖回来,却发现刘瑾不在原来的车上,他又来到公主车旁。
“找大殿?”耶律那时手里多了个精致的果盘,看起来不像是他自己的,给谢玖指了指,“和将军去小树林了。”
刘绍推开窗户,不耐烦道:“这都干嘛呢?!一个个窜来窜去的!”
耶律那时笑笑:“年轻人嘛,火气旺,嘿嘿。”
幽朔搂着刘瑾,骑着马,走在林间的坡道上,隔着树林看到坡道下并行的皇家队伍。
刘瑾沿途看着一草一木,心想,这就是我们的天下。
“还记得有一次上元节,你给我做了个兔子灯。”刘瑾笑了笑,说,“因为我不让你去抢别人的真兔子。”
幽朔目光飘散,四年来,他将所有的记忆封存,只当做一场绚烂的梦。然而当回忆开闸,却又无比清晰。当时刘瑾带了个虎头帽,每一个表情都在幽朔脑中无比生动,可爱得不行。
“我知道,我想要的,你总会想办法给我。”刘瑾说,“如果没有定天下,你就不会保护我了吗?”
幽朔蓦然一震。
林中忽然一声树叶轻响,就像有一只鸟儿落了上去。
刘瑾正要提醒,幽朔已作势拔剑,却恍然想起没带!他便抽起树枝朝刺客劈去。
刺客只有一人,蒙着面,手中兵器与幽朔稍触便退身而去,遁走时撒出漫天暗器。
幽朔手中树枝朝着刺客咽喉飞去,翻身抱起刘瑾藏到马肚下。
然而暗器不过是一捧花生米。
“吴回!”幽朔怒道。
吴回斩开树枝,大笑着跑了。
刘瑾搂着幽朔的脖子:“哥,别追!是我让他帮忙的。”
幽朔牵着马,手里也没有剑,刚才实在狼狈。
“瑾儿!别再拿我开涮了。”幽朔沉声道,“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哥承受不起。”
终于正常点了……刘瑾想。
幽朔沉默良久,道:“你想说的,我都明白。”
如果手中没有定天下,也会有其他的兵器,就像那天在乱军中。即便双手没了兵器,幽朔还能用血肉之躯为刘瑾而战。
“我以为你不希望我看到剑。”刘瑾说。
“怎么可能?!”幽朔愕然。
自与刘瑾重逢,幽朔就很回避关于天下的问题。定天下没有认定刘瑾这件事,一直在幽朔心内郁结盘桓。
如果要履行掌剑人的使命,他就要受天子驱策,即便那人是刘彦,他都是不愿意的,何况是刘玳。
再者,一但成为天下掌剑人,他与刘瑾之间,就势必要隔上一层。如果定天下所认之人要伤害刘瑾,他要怎么办?
现在,让刘瑾驱策他,幽朔简直心花怒放,从来没觉得这把剑这么可爱过。
可是……
“那你臣来臣去的……”刘瑾不满道。
幽朔目光一沉,盘踞心口许久的烦闷,随之而来。
刘瑾感觉到幽朔的心事重重,握了握他的手,幽朔摇摇头:“是哥不好,哥只是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自己,哥太自私了。”
幽朔想,刘瑾会成为太子,也会成为天子。他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了,他是天下人的皇帝。自己与刘瑾之间,也该守君臣之礼。那些永远无法实现的绮念……就该埋藏到尘埃里。
幽朔忽然轻轻碰了碰刘瑾的眼睛。
“怎么?”
“为何会看不见?”幽朔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