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在此地立碑,一定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刘瑾道。
荒山地,从不缺英雄冢。吴回不知怎么,蓦然想起当年关信的这一句。
李令朗少时随父出征,是见过那明光铠的,不由冷笑一声。
幽朔挑了下眉毛,嘲道:“你该不会要说这是西夏人的墓吧?”
众亲兵哄笑,吴回也莞尔。
李令朗不再出声。
幽朔命人擦去了战甲的尘灰,亲兵们也自发为其点上长明灯,显然大家对这老百姓自主供奉的英灵心生敬意。
刘瑾枕着幽朔的腿,翻了个身,面朝那威严的铠甲。摇曳的烛光中,他几乎能想象那冰冷战甲下曾经虔诚的热血,仿佛这英灵还在庙中,守护着汉人的锦绣大地。
刘瑾呼吸均匀,幽朔将蒲团轻轻垫在刘瑾脑袋下,起身和吴回去换班。
吴回坐在地上,眼看着刘瑾熟睡的面容,月色下,忽然探手伸向他怀中。
叮的一声轻响,吴回猛然回头。
幽朔站在门口,以剑杵地,抽出怀中信件一角。
吴回一瞥嘴角,两手枕在脑后,靠墙闭目。
我的瑾儿,终于回来了。
吴回蓦然睁眼,眼前已不是破庙。他脚下是青山白鹭的春洲,两侧有绵亘万里的桃花,头顶风回云断的青空。
吴回警惕地摸向腰间,却没有剑。
一名身穿明光铠的武将,手提长剑,马踏星河而来。
头盔几乎覆盖了他的面容,但吴回认得那把剑。
那是他带回朝堂的剑,他曾亲眼看着其被烧得焦黑,如今在这武将手中却寒芒毕现——
关山月。
吴回剧烈喘息,心生恐惧,不住后退。
谢晚意提起剑,在骏马上俯视吴回。
你欠我条命,欠谢家的清白。往后护着瑾儿,否则,亡灵之怒不息,追你至十八层地狱!
吴回眼前忽然一片火舌,关山月带着万军之势斩下他的首级!
吴回猛地惊醒,一摸脖子,尽是冷汗。他虽未亲手杀谢晚意,也并未下毒谋害,但最后那三轮箭,是他下令放的。
“瑾儿,醒醒!”幽朔提剑走来,摇醒刘瑾,剑锋正往下淌血。
“你守殿下。”吴回瞬间与幽朔错身,拔剑刺向门口一名黑衣人。
刘瑾迷糊睁眼,被幽朔搂在怀里,说:“我梦见……”
“我梦见你小舅了。”幽朔道。
刘瑾愣住,继而看向门外,幽朔的亲兵正与一伙黑衣人拼战,庙外已躺了一些黑衣人尸体。
吴回加入之后,局势瞬间一边倒,黑衣人被杀退到五十步外。
“别怕,不过是些杂碎。”幽朔牵着刘瑾上马,“但此地不能久留,天快亮了,先回江陵。”
没多久,吴回与亲兵们也骑马赶来。亲兵中有人负伤,但所幸无人阵亡。
“那党项人跑了!”吴回面色一沉。刚才折返庙中,只见柱子上的绳索不知何时断了,所绑之人已不见踪影。
“禀告将军,鹰也不见了。”有亲兵道。
“那是他的鹰,估计是帮他啄断了绳子。”刘瑾说。
“将军,要不要搜山?”亲兵问。
“算了,跑就跑了吧。”幽朔并不怎么关心那个党项人。
刘瑾哭笑不得,似乎人跑了,幽朔还挺开心。
“刺客不是冲我们来的。”刘瑾说。
幽朔嗯了一声:“是来杀西夏人的。”
“你知道?他可是……”刘瑾话音停住,想起吴回还在旁边。
幽朔无声握起刘瑾手腕,低声道:“亏他跑得快,不然我也要杀了他。”
刘瑾手腕上一圈青,是被李令朗抓的。
“幽朔,我想……把明光铠迁到江陵城内。”刘瑾迟疑道,不住回头看。那隐在林中的一座无名庙,就像江陵的一尊保护神。
“嗯,回去我就派人来搬。”幽朔说,“等此间事了,重新给他盖一座祠。”
刘瑾点了点头,问:“他与你说了什么?”
幽朔知道刘瑾在问谢晚意入梦的事,想一想,说:“梦里有一条银汉,绵延不绝的彩云。我与你……咳,他要我看着点儿你,别让你乱来。”
刘瑾一怔,随后笑道:“你骗我,他才不可能这么说!”
幽朔笑起来。
“他到底说了什么啊?”刘瑾好奇得不得了。
幽朔却一催战马,道:“等你先答复了我的问题,我再告诉你!”
刘瑾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幽朔所说的问题是什么,一时脸上发热。
回到城里,刘瑾先找来所有军医,把药草分配下去,让熬煮成汤,务必分发到挨家挨户。
刘瑾招呼吴回进屋,幽朔确认里外无人偷听,让亲兵在院外守着,关上了门。
幽朔掏出一摞细绳绑着的信。
吴回盯着信,笑了笑,问:“殿下,别卖关子了,到底什么意思?”
“那不如吴大人先交个底吧。”幽朔冷冷道。
刘瑾也看着吴回,吴回只得道:“我确实有皇上密旨,前来查边关将领胡腾,具体查什么,查到了怎么办,恕属下还不便言明。”
“这些是我从密室找到的胡腾通敌、受贿书信,你拿回去,足以治其死罪。”刘瑾道。
吴回却不碰那信,问:“殿下都看过了吗?”
刘瑾一点头。
“他谋反了吗?”吴回又问。
刘瑾没有回答。这个最好还是让皇帝自己去判断吧。
幽朔说:“我看他倒没有谋反的胆子,只想在这荆州之地做个土霸王。”
既然幽朔说了,刘瑾便也道出内心想法:“的确,他昨日看你、看定天下,依然是怕的。但却想占山为王,怕是要仿效当年的党项……”
这就是标准的土匪思维,圈地为王,却没有宏图天下的野心。
“可党项假意称臣,后自立为国,如今也对大瑞虎视眈眈。”吴回知道刘瑾的暗示,只要有不臣之心,造反只是时机问题,便道,“那依殿下看,我该怎么办?”
这是在场三人都在纠结的问题,外敌来袭,若在此时杀死边关守将,恐怕军队哗变,难以收场。但这人又确实通敌卖国,不除不行。
“如果胡腾知道我们拿了他通敌的证据,势必要反,那么西夏就能吞下荆州。辽国一定没想到自己铺陈这么久,让西夏捡了便宜,我们到时把西夏国相的信送给辽,辽人就有了撕毁辽夏盟约的理由,会反过来和我们一起打西夏。”刘瑾一顿,道,“但这样做风险极大,打赢了西夏,辽人就会谈条件,让我们割出荆州归辽。”
幽朔紧皱眉头:“那如果反过来,胡腾不反,我们也可以把西夏的信交给辽,让他们狗咬狗。”
刘瑾摇摇头:“没那么简单,趁胡腾没反,让朝廷派新的武将接管边防军。那么西夏有所忌惮,就不敢乱来了。这种情况下,就算辽知道西夏有野心,依然会装傻,借着盟约之便继续派兵,吃下荆州这块据点。只要拿下荆州,他们想打西夏还是瑞,都是他们说了算的。”
屋内无比安静,幽朔与吴回都一言不发看着他。
“你要尽快把证据呈回给皇上。”刘瑾对吴回说,“让内阁们赶紧拿主意。”
良久,吴回才蹙眉道:“那你们拖住时间,拖到朝廷派人过来接管兵权。”
“只要辽军没有新的动作,我们时间是够的。”刘瑾说,“对了,还有一事麻烦你。”刘瑾将朝士族募资一事也说了,嘱咐他回南都去找白英奇。
吴回将信件收入怀中,朝刘瑾单膝一跪:“属下这就出发,殿下请万事小心!”
吴回走后,刘瑾才坐下来,幽朔开始烧水泡茶。
“好累啊啊啊!”刘瑾趴在榻上滚了滚。
幽朔托起刘瑾侧脸,把水喂到嘴边儿,笑道:“你这脑袋怎么长的?跟你弟是不大一样。”
“他只是年纪小,过几年就和我一样了。”刘瑾又说,“胡腾常有与江陵的书信往来,我们去一趟校尉府吧。”
幽朔神色一凛:“不行,他染了瘟疫。你身子弱,不许去。”
“我们蒙上口鼻,就远远地看一眼。”刘瑾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吴回讲,但说给幽朔听是没什么的,“募兵法背后有很大的问题,你想,朝里有人把控着边关守将胡腾,胡腾又勾连着荆州。”
幽朔一个激灵坐起来:“有人故意培植党羽,以此操纵各地州县?”
“不知道有没有这么严重。”刘瑾喝了一杯茶,说,“但胡腾和荆州里指定是有猫腻。”
幽朔想说自己去校尉府探探,但留刘瑾一个人在此又不放心,思来想去,还是只得带上他。
入夜时分,幽朔让刘瑾也换上一身黑衣,戴上面罩,抱着他先入了无人的小巷,然后跃上房檐。
刘瑾只觉十分刺激,抱着幽朔的脖子,小声说:“教我轻功吧!教我!”
幽朔被他蹭得浑身发麻,差点从墙上摔下去,暴躁道:“别乱动,不然把你扔那猪圈里!”
刘瑾十分不屑,说:“你扔啊。”
已经被吃定是纸老虎了,幽朔也很无奈。
“你和吴回谁的武功厉害?”刘瑾问。
“当然是我,他算个屁。”幽朔不屑地说。
刘瑾憋笑。
“问这作甚?”幽朔道,“他保护皇帝,我保护储君,我们打不起来。”
之前几次幽朔与吴回的过招,也不过是试探,彼此都未出全力。刘瑾脑子里天马行空地想,要是所有武将打起来,幽朔、吴回、百里峰、谢玖、已不在的谢晚意、敌国的兀里远……最后赢的是谁?
不用想,肯定是谢晚意。
……那第二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