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的临时营地里,百姓与士兵混在一起,地上有女人抱着孩子,孩子在哭闹,也有老人孤独坐着,找不到儿女。营帐内外都十分拥挤,汗臭与血腥气混杂,行礼堆积,几乎无地下脚。
“注意通风,取粮票在后面排队画押,不要踩踏!”郑之杭吼道,随后被一士兵拦住询问,匆匆道,“未到午时,发粥等钟声。”
刘瑾迈过一地伤病,帮着一对年轻父母找孩子,最终在古钟旁边找到了啜泣的小男孩儿,刚抱起来便觉有些沉。
谢玖便单手接过那孩子,小男孩不哭了,两只黑乎乎的爪子在谢玖面具上乱摸。
谢玖艰难地别开头,把男孩交给其父母。
刘瑾在一旁不住忍笑。
“多谢陆大人,多谢将军!”父母感激涕零。
刘瑾摆手,又去搀扶腿脚不灵便的老太,扶她找空地安顿。
谢玖从怀里掏出银针,在老太膝盖附近施了几针,老太眉宇间痛苦神色稍缓:“谢谢你……年轻人。”
谢玖漠然起身:“冬天注意双腿保暖。”
刘瑾带着笑意看他。
“怎么?”谢玖不以为意。
刘瑾看着谢玖一身破旧青袍,还是下山前自己送他的那套,忽然心中一酸:“赏你的钱呢?”
谢玖不答。
自打跟着自己,谢玖就没过上好日子,反观幽朔倒是穿着武服,还挺威风,平时吃穿用度也不拮据,料想从前刘玳没短了赏赐。
“等回了朝,我……”刘瑾话音顿住。
忽然间一阵嘈杂,一浑身泥污的信差排开众人,焦急道:“宣威将军,将军何在?淮清回报!”
刘瑾料想是荣侯不愿派兵支援,反正如今江陵之困已平,倒也无甚大碍,便叫住那信差,令其去寺后寻秦昇。
空旷的寺院外不知何时多了一群卫兵,将空地占满,且这队人马与江陵军服不同。刘瑾瞬时心中一凛,疾步走去。
“幽朔将军在里面?”刘瑾问。
寺院前的凉亭,戒备异常森严,众江陵卫兵见到刘瑾,认出他来,立刻让出条通道。
而另一群服饰迥然的士兵却依旧拦住道路,不让刘瑾通过,厉色道:“监军大人在内办事,无关人等不得入内。”
江陵为首的士兵不悦道:“这位是陆……”
“这位是大殿下。”吴回从卫兵队尾走来,朝那愣住的士兵道,“还不让道儿?”
士兵连忙告罪让开。
江陵的士兵们也不由震惊看向刘瑾,全然想不到与大家同甘共苦、共守江陵的少年,竟然是当朝皇长子,不仅纷纷心生敬畏。
刘瑾看到吴回一身风尘仆仆,眼底也带着倦意,显然往返南都与荆州,没怎么好好休息。刘瑾心生感激,道:“吴卿,辛苦了,无事便去歇下吧。”
吴回朝刘瑾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大殿下,请吧。”
谢玖正要跟上,吴回却以剑鞘一拦,漠然道:“咱们都得在这儿等着。”
谢玖不动声色,抖出了春风度。
“小玖,没事儿,先回去吧。”刘瑾嘱咐过,才顺着石路往凉亭走去。
吴回扫了眼谢玖的钢爪,想起多年前在耀县与其一战,便道:“比划一下?不是现在,今儿太累了,等回宫的。”
谢玖不语,左手金丝手套按下了吴回的剑鞘。
“殿下忙着呢,大人稍安勿躁。”
“将军如此为难本官,恐耽误了大事!”
“哟,仗都打完了,还有什么大事?先说我听听。”
刘瑾见到凉亭里幽朔将一文士怼得面红耳赤,不自觉地好笑。
“将军,发生何事?”刘瑾道。
幽朔瞬间转身,朝刘瑾走来:“怎穿这样就来了?把脏衣服换了去。”
凉亭一斯斯文文的中年人,穿着官服,朝刘瑾望来,眯眼片刻,忽然道:“殿下?幽朔,这是殿下吗!”
刘瑾看着幽朔,眼神询问,这是谁?
那文官已经踱了出来,反复打量刘瑾,啧啧道:“殿下啊,何以事必躬亲?吩咐士兵去应付百姓就行了。”
刘瑾但笑不语,观其紫色公服,还是个三品及上的大官。刘瑾道:“方才有些私事,不去不行,劳烦监军大人久等了。”
“皇上已收到军报,这是派过来的监军大人,戴京。”幽朔朝刘瑾说,语气十分冷漠。
这就是戴京?!刘瑾按捺住心底的震惊,不由不赞同地看了眼幽朔,他刚才太咄咄逼人,容易招人记恨。但刘瑾想了想,幽朔就这倔性子,也没辙。
戴京听刘瑾说是私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但找幽朔的麻烦却不难。
“监军大人,可是带了父皇旨意?”刘瑾见戴京对幽朔十分不忿,不给他开口治罪的机会,直接岔开话题。
戴京阴郁的眼光扫了眼幽朔,道:“微臣奉命宣旨,殿下梳洗过再接旨吧。”
刘瑾脸上一红,他这一身脏衣服,头发也没梳,确实邋遢。这样接旨实在失礼,他便先去换洗了。
寺院内辟出一处供戴京居住的屋子,独立隔出,无人打扰,刘瑾便在此迅速地洗了澡,换上朝廷送来的朝服。
“你的竞相募捐之策奏效了,整整二十万两……”幽朔道,“这帮士族真是没少贪。”
戴京带来了几十车的赈灾款,救济水灾加上战后重建,应当是够了。
“让郑之杭盯着点,这钱很重要,可别被一层层揩了去。”刘瑾坐在铜镜前,幽朔帮他梳着头,面容冷峻,似乎心事重重。
刘瑾看着自己朝服上的金蟒刺绣,问:“你刚才就看到了?”
“这是皇上的第二道圣旨。”幽朔束起他浓密漆黑的发丝,帮刘瑾戴上金冠,压低声音道,“戴京是户部尚书。”
刘瑾摸上幽朔的手,拇指轻抚过小指上的疤,问:“还疼吗?”
“早没感觉了。”幽朔淡淡道,与他十指相扣,心里颇不是滋味。
刘瑾感觉到了幽朔的烦闷,说:“记得我说过什么?”
幽朔沉默。
“那都是我的心里话。”刘瑾道。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有幽朔的一半。
“业城的援军来了,我安排他们歇息两日。”幽朔道。
业城军白跑一趟,按理说应该招待一番,但此时江陵自顾不暇,刘瑾也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刘瑾点头,又道:“对了,淮清可能出了些事……”
幽朔摇头,以下巴点了点门口,示意外面有太监在,先不要细说。
凉亭外,刘瑾撩袍跪下:“儿臣刘瑾,恭请圣安。”
“圣躬安。”戴京代答道。
戴京亦是南都有名的才子,抖开金黄绫锦,以颇有文人风采的嗓音朗声道:“自古帝王继天立极,少阳作贰,端在元良,式固国本。嫡子刘瑾,天资粹美,至性惠仁……册封为太子,以致升平,布告迩遐。”
刘瑾起身接诏书,这下换戴京跪下,朝刘瑾叩首行礼,郑重拜见太子殿下。
声音刚落,木桩撞上古钟,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响。
寺院及凉亭外上千将士齐齐跪拜,一声排山倒海的恭迎太子,声势传到江陵城墙,守城将士应声朝拜,又是一阵山呼海啸。
“恭迎太子殿下,天佑大瑞!”
一时间,山上百姓闻声望来,都知道那高处的华服少年是一国储君,是与他们并肩守护荆州的太子,一传十,十传百,百姓如浪潮般层层跪下,从寺院跪到了山脚。
刘瑾看着漫山遍野跪拜的人,幽朔也深深望着他,继而跪了下去。
“平身。”刘瑾道。
戴京起身,看到了幽朔,又说:“皇上还有旨,宣威将军烦请留下,白鹤峰谢玖何在?”
不多时,谢玖跟着一名太监走来。
“谢玖?跪下接旨。”
谢玖看了眼戴京身旁刘瑾,一撩青袍,毫无障碍地跪下。
“白鹤峰仙师谢玖,护送太子、守正阳有功,特封为太子少师。其余人等,皇上也心怀感念,回宫另行封赏。”戴京说完,让出身边一名文官,道,“边关军权交由冯澜大人,叛乱人等押送回都,查明之后一并发落。宣威将军幽朔,即日护送太子及传国剑回宫,不得有误。”
幽朔:“……”
谢玖依旧没什么反应,也或许是没理解发生了什么。
刘瑾简直哭笑不得。谢玖恐怕是大瑞开国以来,升迁升的最快的人了。
但是想了想,刘瑾又替幽朔感到心酸,拼死拼活征杀战场、驱除外敌,到头来什么也没落着。
时隔四年有余,刘瑾太子复位,心中却没有什么兴奋的感觉,只是连日紧绷的弦骤然松开,一身疲惫。
幽朔却是感慨良多,刘瑾终于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个党项少年呢?”刘瑾忽然想起来,问,“醒了吗?”
幽朔一问之下,人醒了,便让叫他过来。
党项少年换了身朴素的汉服,乖乖站着。他汉语说得颇不利索,站着和刘瑾一般高。
刘瑾以党项话问:“叫什么?家人呢?”
党项少年答道,叫李京作,年龄竟比刘玳还小一些。
刘瑾难以置信,反复上下打量他。
党项少年不明其意,好奇问:“你和我一样大吗?”
幽朔噗嗤一笑:“党项人长得生猛,个头窜得快。”
刘瑾暗暗失落,他长得也不矮了,最近两年腹部和手臂也因射箭练出薄薄一层肌肉,奈何身边幽朔、谢玖、吴回等,一个个手长脚长,身形高大,反倒衬得他更是少年体型。
“……办事儿粗野得很。”幽朔一手勾着刘瑾脖子,像揉小动物似的捏他耳朵,刘瑾脸上稍微一红。
不知那事和体型有没有关系,刘瑾回忆当时那个当兵的抱着少年,如果换成少年压那当兵的……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应该是轮流上下的吧?
刘瑾看向幽朔,后者尚不知刘瑾心里在谋划什么,只挺直了身体,勾着嘴角得意道:“怎么着,我也不输党项人吧。”
“什么?”刘瑾回神。
“嘿嘿,回头你就懂了。”幽朔神秘兮兮道。
刘瑾无语,又去看李京作:“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找我哥的。”李京作怯怯道。
刘瑾略微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