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一阵人声低呼,巨大的白色猎隼呼啸而过,落在窗台。
李京作看到白鹰,瞬时色变,要将之驱走。幽朔却快他一步,瞬间拔剑在前一拦,冷声道:“干什么?”
李京作只得原地无语。
“上次还没谢谢你的主人……”刘瑾上前摸摸白鹰的头,解下竹筒展开纸条,继而愕然回身,看向李京作,“你是……”
黄昏,落霞在西边水面描出一道金线。
亲兵撑着竹竿,共三艘船,将刘瑾与幽朔送向城西桃花洞。
因河水泛滥,桃花洞已被没过一半。刘瑾远远看到洞外停着一桴木,上面站了数名武士。
为首之人身材高大,正是李令朗。
“怎么是你?!”李令朗却似乎比刘瑾还要震惊几分,同时心中一凛,李京作难不成落在了他们手里……
刘瑾一挥手,船桅上的白鹰展翅飞回李令朗身边。
“哥……”
李令朗稍一顿,只见一名少年从船舱走出,可怜巴巴望着自己,不是他的六弟还是谁?!
李令朗当即暴躁道:“谁让你来了?!”
“哥,舅舅让父皇立储,母后又……我、我不放心你。”李京作说。
刘瑾曾听闻西夏皇后与国相有染,此时暗自心惊,莫非是真的?
李令朗狠声道:“你来了能干什么?只会添乱的废物。”
李京作面色煞白,张嘴看着李令朗,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桴木与船靠近,幽朔挡在刘瑾身前,让李京作跳上李令朗的桴木。
“滚过去!别粘着我,看了心烦。”李令朗斥道。李京作只得随着侍从去到桴木另一头,目光却始终落在李令朗身上,不曾离开。
“六殿下已完璧奉还,你们西夏的内政,我们不干涉。”刘瑾淡淡道,“但若西夏皇室死于瑞国,这也说不清了。还请阁下谅解,后面两船亲卫,将送二位到边关。”
说着护送,实则也有监视的成分,毕竟不能老留着西夏王室在国境内。如今胡腾已除,可让亲兵将其送出关外。
李令朗盯了刘瑾片刻,不耐烦地说:“欠你个人情,改日再还!”
“不用,上次你……”刘瑾话未说完,李令朗却已让侍卫撑杆离去。
刘瑾当即哭笑不得:“你说他怎么这么倔,跟你似的。”
“有吗?”幽朔挑眉,“我何时这样凶过你?”
看了李令朗对李京作的态度,刘瑾想起,以前幽朔与刘瑾也是兄弟相称的。
“你也没少凶我吧。”刘瑾笑道。
幽朔想了想,道:“以后不对你凶了,先前有时候确实着急……若以后再凶你,你便治我大不敬的罪,要打要罚任你处置,绝无怨言。”
刘瑾一顿,没想到幽朔正经起来,便说:“不会的,我舍不得。”
幽朔安静地搂着刘瑾,在夕阳照射的粼粼水光中,与刘瑾乘船回去。
回到驻地,秦昇等在帐外,旁边还有一人,正是白天来的信差。
除了他们,账内只有刘瑾、幽朔与谢玖。
“说吧。”秦昇道。
这名信差正是秦昇部下,当即禀报说:“数日前,幽朔将军命我去淮清请兵援助荆州。我进了淮清几番求见,荣侯都避而不见。”
幽朔脸色一沉。
“这老东西向来无利不往,手腕毒辣。”谢玖之前在江陵久居,对荣炳昌行事也有耳闻,问,“只是这样吗?”
刘瑾一怔。幽朔却听了大皱眉头,南方势力盘根错节,荣侯是士族,他并不希望刘瑾以太子的身份卷入其中,几次想打断。
幽朔对信差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等等,让他说。”刘瑾道。
信差看看刘瑾,又看幽朔,一时不知该听谁的。
“这位是当朝太子,今天大家都拜见过了,你不在?”谢玖提醒道。
信差便不再迟疑,说:“属下离开时,在城外看到淮清士兵在挖坑壕,据说是……欲将染疫者填坑活埋。”
刘瑾当即色变:“这个混账!解疫药方不是都发到各州郡了吗?”
信差一顿,道:“可是从江陵出发的?荣侯私下留了死令,所有从江陵来的一概视作染疫者,押入囚牢,等入……万人坑。”
刘瑾瞬间怒不可遏,谢玖不动声色。
幽朔揽住刘瑾颤抖的肩膀,挥手示意秦昇带信差先出去。
帐内只余三人,谢玖在油布上摊开受潮的荆州书册和年报数本,烘在灯下。
“皇帝有诏,让你即刻回京。”幽朔已猜到刘瑾想做什么,缓声劝慰,“去了淮清,你若做不出政绩,谋刺你之人定拿此事做文章。如今戴京是监军,督视着你一言一行。你说服不了他,就算救了淮清百姓,也会被告一个私自调兵,目无圣颜。”
“……我试试。”刘瑾转身就要走,“我去说服他。”
幽朔一把将人拉住,耐心地说:“戴京不会管无关人等死活,今天他对江陵的态度,你还看不懂吗?”
刘瑾自然看得出戴京是什么样的人,冷静下来,道:“对,与他一说便走不了了,我们悄悄去。淮清不过百里,一来一回解决了荣炳昌,用不了几日。戴京这边,找理由瞒过去。”
“不行!你忘了他是关信门生?”幽朔朝刘瑾摇摇头。关信是二皇子党,给他们留下话柄,刘瑾就危险了。
刘瑾神色难看,幽朔也十分难受,却只能吻了吻刘瑾的额头,说:“救人的前提是你不能出事,不然就功亏一篑了。”
刘瑾还在思索,谢玖突然扔了书,不耐烦道:“走!我跟你去。”
“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出去。”幽朔怒声吼道。
谢玖一挑眉毛,斜睨幽朔:“宣威将军,是几品来着?”
幽朔:“……”
刘瑾瞬间倒抽口气。
太子少师虽是个虚职,但品级却还在宣威将军之上,更是个文官。要论官级,谢玖如今压了幽朔一头不止。
刘瑾只觉此事无比滑稽,正要打圆场,道:“就事论事,先不提……”
而谢玖开口后,幽朔的态度却微妙地变了。
“我说不行!你知道他在撺掇你做何事?”幽朔冷冷道,“这是抗旨,你若私下调兵,可论谋反。”
刘瑾一顿,不悦道:“我在救人,江陵我们就救了。”
“江陵你要来我阻不得你,因我知这是你娘家乡,而且出发前还有公主作保。”幽朔烦躁地说,“再者,你我现在也无权调兵。”
刘瑾迟疑着要开口,幽朔立即道:“皇诏让我护送你和传国剑回宫,便是不能再擅启定天下。陛下在警示你,天子尚在。”
刘瑾目光低垂,眉头深锁,如今还事关幽朔掌剑人的职责,幽朔若助自己拔剑,便是有违皇命。
幽朔见刘瑾挣扎,又想到泯灭人性的万人坑,神色一缓,几乎就要让步。
“说来说去,是你自己怕死啊。”谢玖嘲道。
幽朔一腔怒火,却最终忍住了,只对刘瑾说:“你纵有兼济天下之心,也要先有独善其身之力。”
“不要与他废话了。”谢玖过来要拉刘瑾的手,“之前在业城,尚无兵马,不也救了?”
“你闭嘴!业城俘虏才几人?”幽朔骤然抽剑指向谢玖,他最烦有人提到那四年的事,当即如被戳到逆鳞,怒道,“淮清最多感染一万人,瑞国尚有几百万户,他是太子,要救的是天下千万人!”
刘瑾瞬间目光一沉,漠然地问:“在你眼里人命只是数字吗?一道黑水冲死的数万亡魂,也不过是数字?”
幽朔不答,视线并不与刘瑾相对。
谢玖喉前便是剑锋,却毫不在意。
“放下你的剑。”刘瑾知道幽朔已经决定了,便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你出去吧,今晚谢玖留守就好。”
幽朔蓦然收剑,双手死死握拳,又无奈松开。良久,他撩开营帐帘子,沉声道:“来人!守住我军帐,任何人不得出入。”
幽朔无法理解他,这让刘瑾很难过。
营帐外守着幽朔的亲兵,刘瑾出去便会惊动幽朔。他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最终拧着眉头睡去。
黑暗中,谢玖食指抚上刘瑾的眉头,继而又放下,淡淡对着虚空说:“想去?我独身一人,亦可带你去。”
清晨,幽朔端着食盒,木然站在帐外。刘瑾迟迟不叫,他便不进去。
刘瑾看着营帐外挺拔的身影,最终叹了口气:“将军,进来吧。”
幽朔脸若冰霜地进了军帐,见地上两张榻分开,谢玖自在一边烧水,距离刘瑾有一段距离,方心绪稍平。
“你……”刘瑾开口。
“食不言,有什么事吃完再说。”幽朔将食盒摆在案上,继而转身背对刘瑾站着。
谢玖将食盒打开,端给刘瑾,并将清茶倒好。
“过来坐。”刘瑾吃了几口,皱眉道,“将军,饭也不愿与我吃了吗?”
幽朔深深吸了口气,撩起袍襟,跪坐在案旁,拿起茶杯一口灌下。
他想了一夜,已做好决定,便郑重开口:“你若决意救人,我……”
然而幽朔话未说话,便一头栽倒在桌上。
哗啦,茶壶倾翻,茶水撒了一地。
刘瑾脸色煞白,抱起幽朔慌道:“谢玖!有人下毒,快救人!”
谢玖掸掸金丝手套,淡定地重新戴上,说:“是我下的。”
刘瑾:“……”
“死不了人,两个时辰就醒。”谢玖望着他,道,“你想做什么,还不快去?”
刘瑾狠了狠心,取下幽朔背上定天下,临走时,回头深深看了昏迷中的幽朔一眼,后者眉头深锁,似乎还在想着没来得及说完的话。
你若决意救人,我依你所愿。瑾儿,你是对的,但听我话,先回宫。我会带一队人去淮清,瞒得住就瞒,瞒不住也是臣一人之罪,与太子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