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观察前后兵马,发现比之前的幽朔亲卫多出几番,且大多是不同的军服,清一色的黑武袍,金色胸甲。
“是威凤军。”幽朔出城时正好遇到报信的,得知刘瑾遇刺,便朝百里峰借了兵出城来救。
出动了禁军?刘瑾第一次感觉自己离宫很近了。
不多时,终于来到南都城门外,城门上一个金甲将军远远看着他们,下令放行。
谢玖伤势不宜再拖,一入城门,幽朔便让先送去附近一处府邸,毕竟入宫多有不便,府邸里已提前请了太医过来。
刘瑾见府邸里家丁不多,未有女眷,人人都对幽朔见礼,便意识到:“这是你的府上?”
刚才匆匆入门,都没细看匾额。
“陛下赏的……没怎么收拾。”幽朔有些赧然地笑了笑,怕刘瑾嫌弃寒酸,他这里还不如荣侯府上一个院子奢华。
刘瑾见这里确实没有久住的痕迹,料想之前幽朔不是留宿宫中,便是住在军营,应当很少回来。
太医正在给谢玖重新缝合伤口,刘瑾站在外间一心焦虑地守着,未发现除了幽朔还有一人进了门。
“宫里头的药虽不是仙丹,但也不会比白鹤峰差了去。”
刘瑾蓦然转身,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神武俊朗的武将,他身穿凤羽金甲,面沉如水。
刘瑾没想到在南都看到的第一位熟人会是他。
“百里峰将军,好久不见。”刘瑾道。
“见过太子殿下。”百里峰抱拳见礼,依旧和从前一样不苟言笑,只是眼底深处似乎隐藏着一丝微末的情绪。
幽朔也朝百里峰见了礼。
“殿下既已回来,臣这就去回禀了皇上。”百里峰道。
刘瑾知道百里峰是特意来提醒自己及早进宫的,毕竟他本可以直接去回禀父皇,却还是先来了幽朔府里,心里很是感激:“我会尽快进宫的,多谢将军。”
百里峰又将幽朔叫出去,训了几句什么,方才离去。
“怎么?”刘瑾见幽朔回来,道,“可是因淮清之事罚你了?这事本与你无关,我去说。”
幽朔摇摇头,轻描淡写道:“公主替我们说了话,不碍事。”
刘瑾本想再问,太医却出来了,回报谢玖伤势,刘瑾忙认真听。
“幸好殿下送来的及时,若再晚些,手还真的要废了。”太医道。
“那他的手……能痊愈吗?”刘瑾问。
“好好锻炼,则无大碍。”太医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位大人身上……有一事很怪。”
“怎么?”幽朔问。
刘瑾面露忧色。
太医道:“谢玖大人两处伤口皆有剧毒,且毒性不属于中原,十分难解。可老臣观察下来,这毒似乎对大人并无影响。”
“何意?”刘瑾不解。
太医沉吟片刻,道:“他身上有多重毒素,经年内调达到了平衡,实属罕见。或许与此有关,但老臣也无法断定。”
刘瑾与幽朔都沉默了,后者神色一动。
太医离开后,刘瑾心思沉重,似乎关于谢玖,总有一团迷雾笼罩着,让他无法看真切。
“别想了,太医都说了能养好。”幽朔拉着刘瑾来到外面。
厅堂里已准备好饭菜,管家恭敬地请太子殿下用膳。
下人一掀开盖着的瓷碗,刘瑾瞬时动容:“这些……”
这都是刘瑾小时候爱吃的,幽朔竟然都记得,还有宫里的茯苓夹饼,松子百合酥。
“以后……嗯,我会把这儿收拾出来。你若想出宫……也有个落脚处。”幽朔道。
刘瑾吃着幽朔给自己夹的菜,觉得此刻幽朔像极了自己的家人,心底顿时一股热流,忍不住又叫了声“哥”。
幽朔一顿,摸了摸刘瑾的头,道:“随便吃点垫一垫,进了宫都是好吃的。”
太子回宫要摆宴席,山珍海味少不了,但刘瑾总觉得这一顿才是自己的家宴。
可刘瑾也知不能耽搁,进了城迟迟不回宫是不行的。而不知为何,他临到家门口,却忽然有些犹豫了。他已记不清刘彦的样子,只依稀记得他看自己功课时的神态,眉头微微拢着,唇角带着些漠然。
“谢玖怎么办?”刘瑾问。
“锅里炖着山参,料想明日便能起床进宫面圣。”幽朔道。
两人朝府外走,正门外吵闹声不绝,是一群酒楼老板带着小厮上府来讨说法,被管家拦着。
刘瑾:“怎么回事?”
幽朔神色一冷,喝道:“吵什么吵!”
人群顿时吓得一停,继而看到幽朔,又吵着围上来:“将军借了东西也要还的吧?我们赏菊大会一千盏天灯……”
刘瑾反应过来,刚刚没注意街上人头攒动,今天正是九九重阳。各大酒楼联合在城外办了赏菊大会,登高放天灯,结果灯全被幽朔借了去。
原来是重阳节活动,刘瑾还在想哪里来的那么多孔明灯。
“又没说不还!在门口嚷什么,找揍?”幽朔喝道。
那群人的态度个顶个的傲慢不逊,丝毫不怕将军,得理不饶人地吵个不停,引得不少路人围观,对着将军府指指点点。
刘瑾皱眉,就听管家小声解释:“杨老板是江南士族的亲戚……”
刘瑾瞬间懂了,上前道:“各位稍安勿躁,将军借你们天灯乃是为储君救驾。敢问孔明灯花了多少钱?由太子代为还了吧。”
“还储君?”为首一男子嘲讽道,“我可听说宣威将军此去送亲,亲没送到,还被二皇子撂在了邢州。”
“是啊是啊……回头罚起俸来,我们的钱还哪里去要?”
“现在就还钱!否则我们不走了,看看是谁丢人!”
幽朔青筋暴起,反手就要拔剑,刘瑾却一手按住他手腕,从容道:“哪位老板是主事的?请问天灯一共多少钱。”
“三百两!一个子儿都别想少!”为首男子道。
刘瑾点了下头,朝管家要来纸笔:“我现下替他写个借条,各位明日可去兵部领。”
“就凭你?”
“你算个什么——”
那男人话未说话,已被幽朔一掌拍出三丈远,口吐鲜血。
幽朔阴沉着脸:“我劝你们嘴巴都放尊重!”
全场骇然,短暂地寂静了片刻,又有人不住尖叫。
“杀人啦!将军杀人啦!”
“宣威将军府草菅人命啊!”
“快叫知府大人来!还有没有王法了!”
刘瑾不理会他们,敲敲幽朔,示意借他后背一用。
幽朔听话地撑着膝盖弯下身,刘瑾径自垫着幽朔的背写下欠条,署名,按手印,道:“三百二十两,多的是医药费。”
对面又派出一名壮汉来取借条,其余人咋咋呼呼,不敢破口大骂,便聚众指桑骂槐,编排宣威将军在边关谋略无能、邀功抢功、空拿军饷,最后到了强抢民女……简直越说越离谱。
幽朔黑着脸不说话,壮汉把借条拿给老板们,众人低头一看:“那我们就找你刘瑾拿钱了……哟,还是个皇姓。”
“怎么听着耳熟?”
“刘瑾……”
“和太子撞名讳了。”
“……”
管家:“各位老板,都认得字吧?”
管家见幽朔和刘瑾并不阻拦,便冷斥道:“知府算个什么?这位可是咱们太子殿下!”
一瞬间,哗啦啦倒了一片。
众老板和打手连滚带爬过来磕头告罪,哆哆嗦嗦举着欠条,谁也不敢收。
刘瑾:“欠钱是要还的,明日午时兵部领,都回去吧。”
众讨债的作鸟兽状散,幽朔摸了摸鼻子,欲言而止。
刘瑾:“怎的?”
“为夫的不争气,还要你养。”幽朔道。
刘瑾笑起来:“本来就是为了救我。”
前往皇宫的马车里,刘瑾与幽朔的手紧紧相扣,知道他那么说是想让自己放松。刘瑾其实有些难受,幽朔好歹是个将军,为国家立下过汗马功劳,却被仗势欺人的士绅亲戚欺负到家门口。
幽朔似乎感觉到什么,吻了吻刘瑾的侧脸,道:“我没怎么生气,你不用介意。这种人不揍不行,让他们长点记性,下次也不会轻易欺到平民家里去。”
刘瑾点了点头。
“想好怎么应对……嗯,回答皇上了吗?”幽朔或许觉得用词不当,便中途改了口,但意思还是关心刘瑾是否能应答自如。
刘瑾也想过刘彦会问自己什么,但不知怎的,他又觉得……
“他可能什么也不会问。”刘瑾说。
刘瑾眼底既有期待,又有些害怕,幽朔索性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安慰道:“怎会?他毕竟是你亲爹,总要关心你这些年做了什么,受了伤没,怎么回来的,和什么人交了朋友……”
刘瑾忍不住反问:“这不都是你问我的问题吗?”
幽朔顿时大窘:“我可没有……那个意思。”
刘瑾哈哈大笑,心里稍稍放松了些。就随他去吧,总要面对的,想也无用。
幽朔见他紧绷的情绪软下来,便道:“你早有对策了是不?又诓我玩儿呢。”
别的倒无妨,但关于谢晚意之事,仍是皇帝逆鳞,刘瑾不可能照实说。
刘瑾摇了摇头,谢晚意的事要等攒够了证据再翻案,被问到了就随机应变。
幽朔忽然道:“……你要是答不出来,就统统说忘了。遇到刺客被下了毒,有些事模模糊糊记不清了。”
刘瑾刚要揶揄,却忽而觉得这种说法反而无懈可击。关于他这四年的经历,皇帝一定会派人去查,与其用一个谎言掩盖另一个谎言,不如坦坦荡荡地说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