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内,刘瑾换上银色轻甲,头凤翎盔,一手弓一手箭,唇红齿白的少年太子,挥斥四方。
他与完颜慕各骑一匹战马,环绕空地中央令旗,遥遥相对。为了公平,刘瑾没有骑乘云,二人皆用普通战马。
“比骑射,太子殿下没关系吗?”杨子先与刘玳小声嘀咕,后者眼神飘忽,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箭头是用煤晶石做的,不伤人。”吴回站在二人身后,他多次见识过完颜慕与刘瑾相处,倒是不觉得完颜慕会伤害太子,但依旧警惕地注视场上。
幽朔手里一下一下地抛着小石子,视线警觉地跟随完颜慕手中箭矢。
铜锣敲响!刘瑾与完颜慕同时策马,拉满弓弦,箭矢嗖然射出——
第一箭,两箭互射对方胸口,刘瑾躬身附在马背,完颜慕仰身一侧,双双避过。
第二箭,双箭在半空相撞,黑晶粉末炸开!
第三箭,刘瑾当地射在完颜慕右手护腕,令其撒弓,对方的箭则穿过凤翎、带落刘瑾头盔。
刘瑾催动战马,黑发在耳后飞扬,箭一般冲向空地中心,附身先于完颜慕一步拔得令旗!
短短不过片刻,全军将士呼声雷动!
“太子威武——!”
完颜慕侧过马,目光灼灼看向刘瑾:“太子骑射俱佳。”
刘瑾知道若在战场上,刚才完颜慕那一箭过来,自己就没命了,便客气道:“承让承让。”
士兵牵走战马,幽朔面色微沉上前,自己身体挡着众人目光,将刘瑾头发重新束起。
耶律那时把剥好的瓜子仁一把喂给刘绍,酸溜溜地说:“你侄儿是有些桃花眼的。”
刘绍鼓着腮帮子:“?”
“金人皆四岁使弓,骑马擅射,完颜慕十五岁便拉得开六石巨弓,有两百步外射燕之能。”
这话刘绍就不爱听了,嘲道:“嘿,我侄儿赢了就是人家放水呗?你丢那么大个人,就看不得我扬眉吐气是不是?”
“哪敢哪敢,夫人你别误会……”
傍晚,御书房内。
刘瑾坐在椅子上,等刘彦看他的奏折。
“父皇,金人使节远道而来,想与我大瑞修好,共谋抗辽。”
刘彦皱眉看着折子,淡淡“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刘瑾便道:“儿臣以为,可以结盟。若放着不管,中原本是我瑞国土地,汉人百姓被辽帝列为最末等人,苦于生计。但贸然北伐,则容易被西夏长驱直入,倒不如让金辽内斗。”
“你要发兵协助金国?”刘彦不赞同地抬头,却蓦然看到幽朔鼻青脸肿,不由道,“你也学学谢玖,找个面具戴上。如此入宫,有碍瞻观。”
幽朔:“……”
刘瑾咳了声,拉回正题,说:“不用一兵一卒。”
刘彦一怔,随后道:“说来听听。”
“我们出钱,不足十万钱则可助金人攻辽。”刘瑾顿了顿,补充道,“只需一个县半年的税银。”
刘彦想了想,说:“召百里峰过来一趟,还有枢密院副使。”
百里峰是禁军统帅,可佩剑面圣,他进屋时看了刘瑾一眼:“太子骑射颇令威凤军拜服,臣素让将领谨记,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刘瑾知道百里峰在提醒自己要小心谨慎,毕竟是一国储君。
刘彦:“太子提了金瑞结盟一事,百里峰,你看看是否可行?”
枢密使一职自关信被囚便空缺着,副使整日提心吊胆,在旁听着不敢插嘴。
刘瑾刚说到出钱,百里峰便摇摇头,仿佛在听儿戏,道:“十万钱?太子没有带过兵吧。”
“不是,不用做军饷军需和养兵。”刘瑾解释道,“我们把这钱兑成战船,一艘船要两千五百两,我们可以支援金人三十艘战船,令他们从海路攻入辽境。”
金在北,瑞在南,中间内陆隔着一个辽。而东海纵贯三国领土边界,直通金瑞。
百里峰一顿,说:“让完颜慕坐船从水路回去,可与他们金国北方军队直接夹击辽国。”
“正是如此。”刘瑾道。
百里峰又蹙眉:“一旦金国占领中原,又把持海上航线,如何保证他们会兑现诺言?”
“这倒是不打紧,我们的目的是在辽被金拖住的时间里,与西夏定下合约。”刘瑾说,“只要与西夏联盟牢固,面对辽国时就无后顾之忧,也不怕金国毁约。这段时间里,我们还可购入战马,操练强兵。”
百里峰思考片刻,对刘彦说:“臣认为可行。”
刘彦摊开奏折,望着烛火。
室内众人安静地等着皇帝做决定。
良久,刘彦终于开口:“那便这么办吧。”
“是。”
刘彦忽然又不放心地嘱咐:“仔细着些,别放出风声。”
刘瑾略略皱眉,说:“父皇,还有折子上……”
“其他的明日上朝再议。”刘彦打断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下去吧。”
刘瑾与幽朔靠在桃花院的亭子中,下人都退远了。幽朔侧靠在榻上,搂着刘瑾,警惕着周围异动。
本来比武之后,幽朔便想把这桃林砍了,亏得刘瑾相劝才保住。好歹是幽朔为他种了四年才有的桃林,都没看过春日桃花开,砍了也太可惜?
“他是不是……过于谨慎了?”刘瑾问。折子上的事关乎文臣集团利益,刘彦如果现下与自己讨论了,便不得不在文臣面前表态。
纵观历史,朝臣和士绅集团素来掌握着话语权,植党盘根错节,是以皇帝谨慎,刘瑾可以理解。但与金结盟,刘彦都要防着被辽知道,未免太奇怪了……
“那年幽州惨败,凡派出的武将,都铩羽而归。”幽朔淡淡道,“还有人说,抗辽必亡。”
“……”
刘瑾明白了,皇帝被辽帝南下打得没信心了。但那些败仗,本不一定会输的……他忽然有些无奈,理解了初时幽朔为何反对退掉和亲,坚持让公主出嫁。他确实比自己更了解刘彦。
幽朔上身忽然撑起,像只发现猎物的雄鹰,警惕道:“出来!”
谢玖漠然站在亭外。
“你怎么还在宫里?”幽朔蹙眉。
谢玖看着刘瑾,似乎有些紧张:“陛下让我来。”
刘瑾征求意见地看向幽朔,后者十分窝火,不耐地起身走远:“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管了!”
“你去哪?”刘瑾紧张道。
“去工部!陛下同意盟约,就早日给他船,把那蛮子打发走!”幽朔烦躁道。
刘瑾莞尔,怎么自己的朋友,幽朔见一个赶一个?
刘瑾起身来到谢玖面前,看到满园果实,好奇道:“桃花是从哪里弄来的?”
谢玖知道刘瑾问的是很久之前,他第一次进宫,送来的那一束桃枝。
“龙沁寺,桃花林。”谢玖指了指刘瑾,简短地说,“长明灯上,生辰。”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刘瑾愣住,连院外的幽朔也不免神色微动。
谢玖第一次入宫时,也不过是个少年,带着好奇和玩味,顺手折了一枝桃花放到刘瑾的窗台。
后来,都以为谢晚意在渭水战死,谢玖孑然一身,家人早已被灭族,他也不过一个少年,为了一句承诺赶来京城,不知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对刘瑾问出那句:桃花开了吗?
刘瑾忍着鼻酸,说:“留下吧,东宫永远有你的位置。”
幽朔攥了攥拳,头也不回地离开。
早朝。
“上月正阳流民南下,目前囤积于邢州,新上任的太守昨日刚出发,携五千麦苗……”
“西夏监军司于熙州外设立和南军司……”
“按新法来,枢密院尽快给出个总纲……”
刘彦一抬手,示意噤声。大臣们不吵了,鸦雀无声看向皇帝。
珠帘后太监搬来座椅,朦胧见一端庄女人落座,又有十余名宫女伺候在侧。
“参见太后……”众臣跪拜。
“平身。”太后一招手,示意刘玳过去坐在旁边。
刘玳目光在大殿内逡巡,看到幽朔却不见刘瑾,略略皱眉。
“少保,太子呢?先发下去吧。”刘彦道。
“是。”幽朔躬身,继而走入群臣之中,挥手道,“麻烦各位大人让出条道儿。”
众臣不明其意,让开一条小道。
戴京斥道:“故弄玄虚。”
幽朔冷冷一笑,袖手向上抛出一个红绳系的绸缎卷轴,接着在空中一扯红绳,足有百尺的长卷刷然展开,长长铺在殿中央,可谓壮观。
“这什么?”众人好奇围上前。
戴京看了片刻,道:“各部支出,没有问题,但这倒扣的数字又是什么?……”
“请听太子殿下为各位解释。”幽朔道。
“太子呢?”
“我大瑞建立百年有余,一月一个县的税收抵过前朝一年全国税收,兵甲较之翻了十番,何其繁荣强盛。”刘瑾从大殿外走进来,脚步停在卷轴的起始端,那处正记载着去年的税收及募兵。
“列祖列祖庇佑,天子明睿,这是自然。”戴京道。
刘瑾点了点头,与幽朔忽视一笑,心下不再紧张。
刘瑾向前迈了一步,来到一处水田景图旁:“芦县秦氏,年前从府衙领了稻苗,不用花一分一毫本金即可耕种,便欣然画押,预计在来年七月交付收成的一半作为税务。”
戴京点头,这是在说新法的稻苗策,而杨之昂却听出不对,神色微末地一凛。
刘瑾长叹一声:“可突遇六月蝗灾,收成寥寥,此时知府要他缴上年前答应的利息,如今看来还要倒贴不少。”
戴京色变,正要开口,却被幽朔喝住:“且听殿下说完!”
六部尚书虽为正二品,高于太子少保,但此时幽朔代表太子,众臣也不好贸然责骂。
刘瑾继续向前一步,这一格卷轴画有江南水景,江上游人泛舟,两岸灯红酒绿,一片栩栩如生江南百态。他问:“画的可是众卿心中的江南?”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大林寺桃花》白居易
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诗经·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