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先率先道:“从迁都一路来,江南各处欣欣向荣,人们衣着鲜丽,这画不假。”
刘瑾看了他一眼,点头说:“官家苏氏,自小生在都城,以为人人都养尊处优,却未见角落之处,有人还在为衣食发愁。他二十岁出游,行至北地,方见路有冻死骨。”
杨子先不免动容。
齐允等人瞬间色变,却见画中角落却有一处女子抱儿乞讨。
珠帘后太后轻轻咳了一声,此时关乎皇家颜面,刘瑾不再深说,继续向前一步道:“征北军杜氏,曾于幽州外斩获敌军粮草数万,北征数年不退,伤亡惨重。”
戴京皱眉道:“募兵新法,一年编入十万军马,边关不缺人。”
刘瑾不置可否,继续说:“重编之后,与杜氏同军的既有流寇亦有山匪,皆与杜氏同级。杜氏几次举报军内有人通敌,最终被监军贬黜,回乡后发现妻子恸哭,原来是儿子饿死了。”
殿内文臣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武将个个缄默不语。
枢密院副使先忍不住了,恳切道:“此甚荒谬!太子误信谗言,立下军功者军饷足以赡养家小!当年杜泓率三万骑兵败给辽人五千兵马,方被阵前罢免……”
有一名武将愤然道:“领着三万鱼龙混杂的杂牌军,还要听后阵监军发号施令,谁能带着打胜仗,我叫他声爷爷!”
这时候殿外的金科文武三甲都听傻了,白英奇拧着眉头,担心地看着刘瑾。
刘瑾丝毫不乱,道:“杜氏举报信有理有据,幽朔,拿给御史看看。”
御史上前接过,看得眉头紧锁:“这……各位大人都来看看。”
众臣传阅,神色各异,议论纷纷。这些内容刘彦昨日已看过,直接让太监呈给帘子后的太后。
太后蹙眉,刘玳探头看过来:“……竟有此事,监军怎没报上来?”
然而刘瑾带给众人的震撼还未完,最后一步,他拢袖站在卷尾一枚鲜红印鉴旁。
那是皇太子宝印。
“皇子刘氏,生于北方京城,后迁至荆北南都。”
殿内群臣纷纷抽气,刘彦紧锁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唯有幽朔静静看着他,丝毫不意外。
“南望王师又一年。”刘瑾淡淡说着,随后语气急转,朗声道,“陛下,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千古江山,大好儿郎,何畏无军?”
一群武将已心中澎湃。
刘彦沉嘴唇动了动,刘瑾觉得自己应该说动他了。刘玳怔怔看着殿内,认真思索着什么。
戴京忙跪了下来,对刘彦说:“陛下,自古打仗劳民伤财,而在新政之下,打完仗国库有余!募兵制自启用,流民在两年间减少了六成,短短四年更新增四十五万兵马!”
枢密院副使连声附和。兵部尚书却面色铁青,似乎并不认同。
“以庸将御冗兵,流寇组成的兵马焉能战否?”刘瑾的反问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道,“有多少仗还没打,新军就收了敌国贿赂投降?有多少山匪拿着军饷寻衅滋事,欺辱百姓?那是流寇啊!是全国品行最差的一群人,你却把兵器合理合法地交给他们手上?!”
戴京便提议:“可立下严令,军士们互相检举,通敌者死。”
“杜氏举报了,向上无门。”杨之昂忽道,“再者,如果令检举成风,难保不因私怨出冤案。”
戴京:“……”
幽朔低头沉思。
其实更重的问题是监军制,令不懂军事的文官指挥武将打仗,文臣处处压了武将一头,本就不靠谱。但刘瑾没有直接点破,历史证明,凡和士绅集团硬碰硬的变法,都没什么好结果。
刘瑾又道:“枢密副使,我再问你一句。”
副使忙正色:“殿下请说。”
“山寇流氓都可兵,那么守国的将士荣誉何在?”
刘瑾铿锵有力的一句,仿佛问出了众武将鞠躬尽瘁的苍凉。
幽朔豁然抬头看向刘瑾,满朝武臣亦然,连百里峰也不禁动容,陷入久久的沉思。
戴京道:“保家卫国争的岂是个人荣辱?”
“戴大人平时作文章不留名吗?”幽朔客气道,“要么头盔给您,下回您和副使大人去冲锋?”
“……”
“但新法之于财政却是奏效。”齐允道,“太子所说的蝗灾,乃是例外。”
刘瑾承认:“想法却是好意,但抵押稻苗给百姓耕种,每个地区气候、地质、人口不同,却收同等的税钱,合理吗?”
新的税法简直是劫富于民,在律法和机制不够完善的情况下,如何推行?回收的税务有没有中饱私囊?地方官员谁来监管?都是问题。
齐允就等他来反驳自己,此刻顺水推舟道:“殿下可有更好的办法?”
幽朔不悦,正要开口时被刘瑾拦住。
刘瑾道:“流民的问题以土地解决,流寇的问题以民智普及,我国之前的制度都有涉及,复原再做些许调整即可。”刘瑾扫了眼文臣武将,又道,“治军交给武将,打了胜仗要给他们应有的荣誉,出兵在外要让武将获得兵权。”
群臣哗然,刘瑾不给他们吵架的机会,又道:“另外,加强军需质量,每年下放到军务的资金也不少,为何军备还是粗制滥造?以后凡铸兵器,按批次登记到所负责的官员身上,出了问题找对应人追责。”
“这是金人质检的法子。”百里峰道。
“是。”刘瑾笑笑,果然瞒不住他。
“钱呢?”齐允问,“殿下不推新法,哪来的钱?”
这一点刘瑾也是想了个大概,本想找中书门下问问,便简单说道:“我国百姓所用货币甚杂,可以先尝试统一交易货币,朝廷回收铸币权。”
刘瑾从正阳到南都,沿途起码看到过七八种前朝货币,还有民间私铸的钱,比比皆是。
“可有完善的法子?”刘彦道。
刘瑾只得道:“……儿臣还需再想想。”
“陛下,可行。”杨之昂想了想,道,“以一年为限回收前朝货币,百姓凡持有旧币的找朝廷兑换。统一由国家铸币,私人铸币入罪。朝廷控制国内可流动的货币数量,防止民间私币泛滥,导致全国货价上涨。”
“太师所言甚是。”刘瑾笑了,果然还是太师老辣,他顿时感觉肩上轻松不少。
御史正色道:“铸币需严格监控,一级督查一级,设立监管部门,交互核审,严防贪污。”
群臣各抒己见,但最后一切还要皇帝定夺,所有人目光落在龙椅上。
刘彦思索良久,看向垂帘后的母亲:“太后以为如何?”
太后沉默片刻,起身离去,留下刘玳,仍处于极大的震撼中。
刘彦道:“既是如此,太子与中书门下尽快出个详细总纲,退朝。”
自此,殿前百尺长卷辩群臣,成为刘瑾回朝治国的第一笔,流传后世。
夜幕深沉,东宫。
幽朔抱着刘瑾,久久不寐。
“在想什么?”刘瑾翻了个身,看着幽朔的侧脸问。
“想你白天说的话。”幽朔道,“你……当真那么想?”
刘瑾虽然不知幽朔问的哪一部分,但他对群臣说的却都是心里话。
“那几年北伐惨败,不得已迁都南方。”幽朔道,“起初都惦记着回去……”
可是最后一次次战败,大家都失望了。刘瑾明白了,道:“找到战败的原因,其实我们并非没有能臣悍将。比如,我相信你。”
事实也证明了,幽朔不止一次战胜辽军。
幽朔沉沉吐出口气,说:“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家。”
真正的家。
刘瑾抱着幽朔想,他们总有一天会像儿时一样,回到京城的皇宫。
接下来的日子,刘瑾在门下中书尚书三省来回跑,忙得不可开交,日日都是深夜回宫。回宫也顾不得与幽朔亲热,时而在图纸上写写画画,时而用铁钳在珍珠上比划,不知在忙什么。
“到底做什么呢?”幽朔被冷落了好几天,不满道,“拿来,我帮你?”
“不不,我自己来。”刘瑾认真道。
幽朔在榻上等待,经常憋得冒火,却无可奈何。一看到刘瑾疲惫的脸色,幽朔又只想搂着他,让他好好休息。
金科封了官,不日便要外放,刘瑾这才抽出一顿午饭时间,见了白英奇一面。
听泉阁。
“小白,快来帮我看看这币法行不行……”刘瑾刚从户部过来,连口水都顾不得喝,当下便连灌三杯茶,“对了,你外放去哪?”
白英奇仔细看着折子,随口道:“熙州。”
“挨着西夏。”刘瑾说。
“你这处要不要改改,以免物价下跌,导致前朝商铺潦倒的情况。”白英奇道。
“有理有理!”刘瑾越看白英奇越舍不得,恨不能抱住他手臂不放,“你能帮着我多好!”
白英奇莞尔:“整个尚书省还不够辅佐你的?”
刘瑾笑了,跟着士族朝臣们在一起,有些话总要思来想去才能说,和白英奇一块就像朋友间闲谈,很多事聊着天就定了。
白英奇笑着看他。
刘瑾:“怎么?”
“百尺长卷辩群臣,以后再无人敢轻视你。”白英奇道。
两个少年挨在一起,相视而笑。
幽朔咳了一声,带着丝醋意。
刘瑾这才放开白英奇,道:“一会儿我再去趟太师府,让杨大人帮着过一道儿。”
“对了。”白英奇忽道,“我刚上楼时看到了杨子先。”
“咦?”刘瑾忙于政务,也好久不见杨子先了,“在哪屋呢?我一会儿去看他一眼。”
“杨子先?”刘瑾欣然一推门,与里面的少年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是一愣。
“太子哥?”刘玳慌忙袖手一兜,将几册书卷扫到案下。
刘瑾道:“在看什么?”
刘玳忙拢袖一盖,遮遮掩掩道:“表姐写的新诗文,没什么……”
刘瑾心想刘玳也到了有心事的年纪,便也不多问。
刘玳见刘瑾身后只有幽朔,便道:“好久不见谢玖大人了。”
“他在延福宫陪着父皇和太后。”刘瑾说。最近入冬,太后身体抱恙,都是谢玖帮着诊脉。
案上还有几篇未完成的诗作,刘瑾拿起来看了看,道:“最近跟着太傅学了什么?”
刘玳便简单说了一些,刘瑾点头:“明年,你就多跟着来上朝吧。”
刘玳愣住,只当他是随口一说,也未往心里去。
刘瑾拍拍他的头:“早点回宫。”
出了听泉阁,正见到杨子先被小厮簇拥着进了对面书店。
书店门前还有小贩叫卖:“客官,新书上了啊!”
“什么书?”刘瑾好奇。
“齐柳清清的新书!”小贩这一嗓子顿时把很多客官喊了过来,纷纷观望询问。
“这么红火?”刘瑾笑道,只觉得这笔名挺有趣。
幽朔闻声却瞬间脸色一白,拉着刘瑾道:“别看了,都是盗印的,走……”
“哦,我想起来了!丘八文!是你之前的……”刘瑾被幽朔捂住嘴抱上马车,仍乐不可支。
齐家小姐这么可怕吗?刘瑾好奇,都有点想见见她了,能让幽朔慌成这样的人可不多见。
马车还未起行,只听后面小贩还在叫卖:“齐柳清清新作,只要二钱!穿成太子戏少保之卷一干柴烈火……保你看了一卷想看第二卷!”
刘瑾:“……”
幽朔:“……”
刘瑾正撩开帘子,打算买一本这惊世骇俗的巨作开开眼,却见那小贩已被正经书店的老板带人出来赶跑了。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辛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