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免碰到士大夫家的公子哥们儿,刘瑾并没有将地点约在听泉阁,而是一个中档的酒楼。
天子号房内,刘瑾见杨子先独自一人,便问:“太师呢?”
杨子先怔了怔,随后神色复杂道:“果然跟我爹猜的一样,你想见他。他在马车上等你。”
刘瑾有些不好意思,大过年的把杨子先叫出来,却是为的其他事,便道:“也是想你了,过年一起聚聚。”
杨子先看着他,继而笑笑:“有的是时间。殿下先与我换了衣服,随我小厮去楼下走后门,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刘瑾换了杨子先的衣服,低着头随小厮来到后门马车上,车内坐着一位老者,正是太师杨之昂。
刘瑾一上马车,车夫便赶起了车,倒也不去任何府上,只是在街巷间穿梭,反倒无人能窃听。
刘瑾:“太师之前反对与辽战,是否有什么原因?”
“战火一起,生灵涂炭,这个理由不够吗?”杨之昂反问,“莫非太子主战?”
“当然不!”刘瑾正色说,“但若敌人来犯,我们举刀自保,不应该吗?”
“刀剑足可自保吗?”杨之昂又问。
一个国家最高的决策者是皇帝,但统管国家的实则是一整个士大夫阶层,刘瑾回朝后,很重要的一个工作便是在不结党营私的前提下,获得文臣士族的认可。而杨之昂作为太师,门下子弟遍布江南,可谓当朝许多文人楷模。
刘瑾知道接下来的回答,可能会左右杨之昂及其门下对自己的态度,他思考片刻,说:“我们北征之所以败给辽,并非只因其兵强马壮。那日在殿上,实在不便多言。”
刘瑾最大限度考虑了瑞国的颜面,只提了国内制度原因,并未点破辽的强盛。当然,他也考虑到辽已经带给皇帝及众臣很大的恐惧,不想继续长他人志气。
杨之昂:“殿下不妨现在说来听听?”
刘瑾想起当初周策启发自己的所见所闻,如今更深有体会,他道:“许多年前,突厥、匈奴等也只是简单的部落联盟,被我们的祖先打败驱赶回中原外数百里。而契丹与之不同,他们已不再是简单的游牧民族。”
杨之昂闻言,眼底带着些许赞赏。
刘瑾叹了口气,道:“我们所面对的辽,是一个国家。”
瑞开国百年有余,刘彦面对的却是与历代皇帝都不同的局面。
如今刘家人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就是,他们所统治的不再是一整个天下。西夏、金、辽、瑞……刘瑞室被迫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也只是众多国家里的一个。
辽国之兴盛,对于刘彦的打击,不只是武力层面,更来源于一种认同感破灭的深深无力。
杨之昂若有所思,良久后,又问:“那么太子放眼何处?”
一叶而知秋,见微而知著。这或许也是太师在最后殿试题目中,向所有考生所发出的疑问。
“答案不变,仍是天下四方。”刘瑾缓缓道,“只不过现在,先要着眼国家。”
杨之昂略微眯了眯眼睛,视线拉向窗外,道:“将来何以计天下?”
杨之昂本已对刘瑾的答案颇为满意,最后这个问题也不指望能得到什么更好的答复。
刘瑾却道:“不以侵略和统治,而贯通文伦常制,令天下融洽无间,来日方长。”
杨之昂倏然一怔,刘瑾又恭恭敬敬道:“为今情势逼人,还请老师教我。”
街巷间停留的人不多,商铺也都关门歇业,各自回家过年。挨家挨户都笑语喧哗,百姓走门串巷,分外热闹。街道上炮竹红屑,又有车轮滚滚,留下两道车辙。
杨之昂笑了笑:“太子想复出官员?”
刘瑾点头:“北伐之后,大批官员因关信举报而被贬。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有什么办法将有才识的调回来吗?”
杨之昂皱眉:“太子启用皇上亲自贬黜的官员,恐怕不妥。”
刘瑾也知道,但现在急需处理与西夏的外交问题,无论文臣武将……老的拿反战当借口推三阻四,年轻的又少有敢说话的,实在太缺人了!
“他们也没犯什么错,本就挺冤枉。”刘瑾对杨之昂说了自己关于关信主战的分析,“关信与辽人暗有往来,主战动机十分可疑。”
那些被贬的官员,简直都是被关信洗去的倒霉蛋。
杨之昂皱眉片刻,说:“恐怕不止,当年皇后出事前,关信曾暗示过皇储一事,对二殿下颇有支持之意。”
刘瑾一顿,没想到杨之昂会直接提起这事,这样也好,倒省去一番揣度。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其中晦暗曲直,只怕要更甚。”杨之昂道。
刘瑾之前也与幽朔讨论过,关信之所以是坚定的二皇子党,恐怕是因为刘玳更好控制,毕竟齐家较之当年的谢家,根本不值一提。
关信先助耶律贞称帝,有了这层关系,他若想造反,便顺理成章获得辽国皇室支持。
“他这如意算盘打得倒响。”刘瑾嘲道。
杨之昂笑笑:“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还不是栽到殿下手里了。”
“但恐怕……还未完全结束。”刘瑾蹙眉,与杨之昂说了西夏刺客一事。
杨之昂皱眉:“买凶之人都已被幽禁,杀手还来冒险行刺,何苦来哉?”
刘瑾想到赏乙被自己砍手、又被谢玖重伤,无奈摇头:“之前与那刺客很是纠缠一番,算是结下梁子了。”
刘瑾回到正题,说:“关信野心勃勃,父皇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将关信意图造反之事禀报刘彦,关信难逃一死,说不定还能解放一批被贬官员。
杨之昂猜到刘瑾想做什么,他沉思片刻,道:“他活着未必是坏事,当务之急还是与西夏的关系。我们可以反过来利用关信与西夏国相的通信,在里面做些文章。”
刘瑾豁然开朗。
“对了,太师可听说过鸩铃?”刘瑾比划着,“这么大,一种毒烟暗器。”
杨之昂瞬间神色一变:“你在何处见到?”
刘瑾心神一凛,百里峰和太师都见过,这是不是意味着什么?这东西在宫里出现过?
“殿下可知临安之乱?”杨之昂道。
刘瑾点头,先帝便崩于临安,但他并不知道个中细节。
“先帝死时,身边便出现了这种鸩铃。”
刘瑾瞳孔骤然收缩。
“当年,先帝带楚王南下考察地方戎政,审查工程,又拨款赈灾,却在班师途中……病重。先帝崩时,便有亲信将一对鸩铃快马加鞭送回宫中,让太医院查看。”杨之昂道。他略去了一些部分,不知是不便多说,还是真的不知道。
确实曾听闻先帝多次扬帆南下巡查,以至于有传先帝意在操练水军。刘瑾问:“太医看出什么了?”
杨之昂:“只说其中配料所用不是瑞国之物。”
刘瑾蹙眉,两人都不再继续这个敏感的话题。
“近日少保不在殿下身边?”杨之昂道。
刘瑾点头,知道杨之昂担心什么,道:“最近身边确有不便,恐不能频繁拜见老师。”
其他的话也不必多说,两人各自心里清楚。
刘瑾回到酒楼,穿过后门上楼,房内传来悠扬琴音。刘瑾莞尔,想来是杨子先怕屋内没有谈话声,令人起疑。
刘瑾一推门,杨子先琴声不断,直至刘瑾绕过屏风,他才抬头,彼此相视一笑。
“老爷还在马车里,等少爷一起回去。”小厮道。来时是一趟马车,不见太师下车,回时自然也是一趟马车。
“知道了,出去守着。”杨子先吩咐。
未免伙计突然闯进来,杨子先还穿着刘瑾的外袍。
“先换衣服。”刘瑾道,“外面凉,别让你爹等久了。”
杨子先叹口气:“点了一桌子菜,也没与殿下吃上几口。”
刘瑾扯了腰带,笑道:“你我至交,来日方长。”
“唔……”
刘瑾穿着单衣,把外袍和大袄还给杨子先,便见他愣愣看着自己。
“知我者,谓我心忧。”刘瑾道。杨子先刚才弹的正是王风黍离。
杨子先换上衣服,神色复杂地问:“你想启用那些主战的官员?”
刘瑾:“是,也不是。”
“如今好不容易太平,咱也不缺钱。”杨子先烦恼地说,“天发杀机,移星易宿;人发杀机,天地反复。”
刘瑾揶揄地打量他:“修史之后,是不一样了……”
杨子先苦笑着摇头:“天天看数百年前的君臣吵架,闷得很。”
刘瑾歪头一笑:“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杨子先接道。
杨子先有片刻失神,似是想起小时候一起读书的情形。忽然间,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封儿。
刘瑾:“?”
“我爹给的,咱俩一人一半。”杨子先倒出两个金元宝,分了一个给他。
“走啦。”刘瑾笑道。走廊上有威凤军,看到他们一起出来才不会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