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内,刘瑾让小厨房留了一桌饺子,自顾自翻着北方辽国探报。
掌灯时分,吴回提着坛酒回来了,肩上还扛了支细杆,在身后散发暖红的光。
“屠苏酒。”刘瑾瞄了一眼,问,“扛着什么?”
吴回把杆子挑正,显出一盏可爱的兔子灯。
刘瑾顿觉怅然:“明日才是上元节,哪里来的?”
明日就过十五,幽朔应当是赶不回来了。
吴回将酒放在桌上,刘瑾道:“年年最后饮屠苏,不觉年来七十余。”
家中饮酒一般都是从长辈先饮,屠苏酒的习俗却恰恰相反。
“殿下先饮。”吴回斟了两杯。
“给你留了饺子,别空腹喝。”刘瑾饮下酒,看着门后挂着的兔子灯,兔子一双眼睛是用竹签糊了纸做的,竹签穿在一个圈里,可以活动,风一吹,兔子大眼睛便眨了眨。
夜里东宫外灯火通明,刘瑾迷迷瞪瞪地翻个身,见吴回起身,开门声。
“干什么……”刘瑾一想,可能是去给刘彦汇报,便翻个身不再去管他。
榻畔忽然一沉,刘瑾被拥入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
地上落着结霜的大裘,幽朔只穿着单薄的长袍,用略带磁性的声音道:“臣请与殿下共度元宵佳节。”
刘瑾:“!!”
他瞬时心跳加速,惊喜无以复加,猛地扎进幽朔怀里。
“殿下,愿意吗?”幽朔满足地搂着刘瑾,声音里压抑着激动,不断亲吻他的额角、眉毛。
刘瑾心中充盈着一种暖洋洋的满足,幽朔回来了,带回了他身体内的温度和生命力,仿佛整个世界都随之旺盛复苏。
“我以为你赶不回……”刘瑾开心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不住重复,“愿意,我愿意!”
幽朔笑着起身,拉起他的手牵着:“要不是好久没动手,废了几个……还能再早点!”
刘瑾:“?”
刘瑾被幽朔拉着来到宫门口,幽朔一脚蹬开门,上面小兔子灯晃了晃,差点掉下来……
“当心!”刘瑾忙伸手扶住兔子灯,继而却觉眼前一晃,转眼被门外五彩流光的景象镇住了。
只见回廊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五步一盏,足有上百,将回廊照得犹如灯海白昼。而回廊正中又签了一条绳,垂着十七盏造型较为特殊的花灯,每一盏形象迥然不同,装饰着各种丝绸金玉,玲珑剔透,五彩缤纷。
幽朔活动了下手腕,得意道:“喜欢吗?”
刘瑾蓦地反应过来,出乎意外地问:“这……全都是你做的?!”
“今年你就十七了。”幽朔嘚瑟地信手朝灯河一挥,说,“每一岁的都补上。”
刘瑾双眸倒映着火树银花,心里说不出的悸动,忍不住想去走近瞧瞧。
幽朔忙让宫人拿来厚裘,披在刘瑾身上,边跟着走,边嫌弃地说:“后面那些怪模怪样的,是吴回画的。”
今天明明给吴回放假,他竟去做这事了吗……刘瑾忍俊不禁,又问:“那是什么?”
有的花灯下垂着几块金玉,风吹动时轻巧互撞,如风铃响。
幽朔一手勾起块玉石,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响了,就是有人在想你。”
继而幽朔松手,金玉叮地荡回相碰。
刘瑾登时脸上一红,心内砰砰猛跳。
“咳。”廊下忽然响起不合时宜的一声。吴回道:“既然少保回来,臣就不宿在东宫了。”
刘瑾笑道:“谢谢你。”
“殿下客气了。”吴回朝刘瑾一礼,道,“祝殿下心想事成,岁岁平安。”
上元节当日,所有商铺小贩都早早开张,各种灯烛挂出展售,争奇斗艳。皇家又在城东设了一座百尺高的灯山,由威凤军守着,将于夜晚点燃。
好容易过一次节,刘瑾难得放下政务,与幽朔一同上街逛灯会,身后跟着一队便服的威凤军。
“还记得套圈儿吗?”幽朔紧紧拉着他的手,生怕被人群冲散。
不远处炮竹声响,将幽朔的声音盖住,刘瑾大声问:“什么?”
幽朔噗嗤一笑,拉了拉刘瑾的帽子,两手捂着他的耳朵,说了句什么。
刘瑾仔细辨认他的口型,看出是那三个字,遂会心一笑。
“我也是。”刘瑾说。
幽朔牵着刘瑾在人群里穿梭,幽朔一身武袍,外套黑色大裘,刘瑾则衣着鲜丽,带着狐狸围脖,就像士族家的侍卫头子带着少爷落跑,世间璧人当如此。
客栈后院一串炮竹声,惊起没拴好的马匹,那马横冲直撞闯入街中人群,朝着幽朔与刘瑾而来。
“保护少爷!”幽朔借着一推之力松手,刘瑾被身后威凤军团团护住。
幽朔则翻身上马,马儿受惊扬起前蹄,幽朔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按马鞍,双腿夹住马腹。
威凤军护着刘瑾退后,众人在街旁忐忑注视。
“少爷当心!”威凤军忽地挡上前,横刀截住一道暗器。
独臂刺客摔在护卫之外,面上脸谱破烂,一身献血污垢,显是穷途末路。
“活捉他!”刘瑾急道。
赏乙撒出满手暗器,朝刘瑾露出个诡异的笑容,凄厉道:“得位不正,怎可能拔得出剑?你到底是何人?!”
刘瑾神色一凛,厉声道:“莫要再信口雌黄,你罪孽滔天,还不束手就擒!”
赏乙的暗器尽数被威凤军击落,三两人将其围剿,赏乙蓦然喷出一口鲜血。
“瑾儿!”幽朔将马驯住,飞速赶来。
刘瑾:“别管我!抓人!”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黑衣人落在人群中,赏乙顿时露出惊恐神色,就见对方抖袖射出连串暗箭,分别瞄准赏乙口、咽喉、心口、手脚。
谁也没想到赏乙竟在被人追杀!
赏乙受困于威凤军,躲闪不及,最终没避过心口及左手的毒箭,瞬间于街中毙命。
然而就在他濒死的瞬间,竟一口喷出紫黑色血注,射向刘瑾。
刘瑾:“!!!”
幽朔瞬间扯下大裘反手一兜,敛去所有毒血,朝威凤军喊道:“追!”
黑衣人一见得手,便立刻抽身离去。
有少保守着太子,威凤军立时朝着黑衣人退身方向追去。
“哪里跑!”吴回忽然大喝一声,横在威凤军前面,朝那黑衣人扑去。
幽朔:“……”
幽朔不敢离开刘瑾寸步,只见吴回与黑衣人短暂交手,竟被逼得后退,继而被一掌震开,摔向追来的威凤军,那黑衣人便趁乱消失在街巷间……
刘瑾皱眉。
“他故意的!”幽朔看出吴回放水了,遂冷冷道,“那人是谁?”
刘瑾和他交换个眼神,示意不便现在说。
得位不正?刚刚赏乙所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刘瑾意识到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幽朔用靴翻了下赏乙的身体,道:“死透了。”
刘瑾看到脸谱下的面容,赏乙死不瞑目,眼底浑浊,但面容很年轻,皮肤极其惨白,实在是说不出的诡谲,道:“他多大?”
幽朔嫌弃地以剑挑开其帽子,却见满头枯槁灰发,便说:“别看他细皮嫩肉,说不定已……”
“四旬了。”
幽朔脸色骤变,刘瑾瞬间回头:“谢玖!”
谢玖蹲下来,用戴着金丝手套的手捏开赏乙的口,分析道:“看他的牙,骨头是骗不了人的。”
“练毒的多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是以平日里遮遮掩掩,不便露脸。”幽朔冷声道。
谢玖眉毛一扬,刘瑾道:“容颜可见,唯心难测,长什么样倒不影响了他是个怎样的人。”
“相由心生,面目可憎的基本都不是好鸟。”幽朔拉着刘瑾退开些,似乎怕赏乙身上散发的死气都带着毒。
刘瑾略微出神,还在想方才赏乙的话。
幽朔把接过毒血的大裘交给侍卫:“和尸体一同拿去大理寺,找仵作验清楚。”
“太后的身体还好吗?”刘瑾问。他知道谢玖这些日子经常被叫去给太后诊脉。
“她年纪大了。”谢玖说,“上了年纪,总都有些毛病。”
天色已晚,刘瑾一行人来到城东,那里已被百姓围得黑压压一片。
刘瑾艰难道:“我明早去给她请安……啊啊,这也太挤了!”
“少爷!”
“刘少爷!”
刘瑾茫然抬头,只见旁边高处露台上有一公子哥儿正朝他们挥手。
“杨子先!”
杨子先笑着望向街道中,一名少年来到他的身旁,也含笑朝楼下招手,口中淡漠道:“父皇前阵子开始给他选秀了。”
“……嗯。”杨子先也听太师提起过。
见一行人消失在楼下,刘玳收敛了笑意,说:“等他成了婚,东宫便再难撼动。”
不多时,幽朔护着刘瑾进入酒楼三层,来到杨子先的包间内。此处登楼望远,可观灯山全景。
“……哥。”刘玳叫了一声。
刘瑾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个红封儿,说:“还好随身带着呢。”
刘玳倏然一怔,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支镶金玳瑁镯。
“谢谢太子哥。”刘玳抬起头,敛去眼底神色。
刘瑾背对着窗外,中街架子焰火放燃,在空中绽开星光如雨,星辉照亮刘瑾的轮廓。
刘玳动了动唇,正要说点什么……
“放灯啦——”
随着一声锣鼓鸣,幽朔跃出楼台,落在花灯山下。
“你去干什么?”刘瑾立刻趴到木栏上极目远眺,刘玳、谢玖、杨子先依次站在他身旁。
幽朔从威凤军手里接过火把,朝远处的露台一扬,继而踏了两级木梯纵跃腾空,披风飞舞,于空中点亮灯山顶端莲花灯,继而旋身而下,落地时惊起一片喝彩,为这空前绮丽的灯火,也为幽朔利落卓绝的身手。
刘瑾看得怦然心动,瞬间理解了韦庄的“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山顶莲花点燃,灯油顺着十余莲叶滴下,一层层点燃下级花灯,烛火燃满整座灯山,全民欢庆,盛况空前。
灯山彻夜不熄,南都将迎来一日不夜城,其璀璨光辉于百里外仍可见。
“你说什么?!”幽朔被挤在人群里,几次要使轻功都被人潮挤了下来,根本回不到露台上,只能气得隔空与刘瑾喊话。
刘瑾笑道:“我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少爷说,别回来了,没你饭——!”吴回大声道。
刘瑾一怔,不知吴回何时也来到露台上,反应过他说了什么,又哭笑不得。
杨子先笑得肚疼,也跟着附和:“别回来了!没你事儿——!”
幽朔莫名其妙,终于排开众人,冲进酒楼,人未到声先知:“快开饭,饿死了……”
杨子先道:“人都齐了,店家上元宵!”
“大家都别客气,吴回也坐。”刘瑾道。
众人却没动,都等着两个皇子先落座。刘瑾刚坐下,刘玳便坐在他身侧。
“谢仙师请。”刘玳道。
谢玖毫不客气坐在了刘瑾右手侧。
幽朔:“……”
刘瑾为难地看了幽朔一眼,后者大踏步往前,坐在了刘瑾对面。
众人围坐一桌,大多数人都是头一次来,刘玳便给刘瑾解释:“这家店的元宵口味独特,有牛乳的,辣味的……”
“哦?辣的?”刘瑾道,“我尝尝。”
杨子先与刘玳同时伸手向同一碗,前者顿住,刘玳端起辣的那碗放到刘瑾面前:“以前臣弟常与幽朔哥、杨卿一同来,少保没跟你提过吗?”
年年最後饮屠酥,不觉年来七十余。
十二春秋新罢讲,五千道德适亲书。
木经霜雪根无蠹,船出风波载本虚。
自怪多年客箕颍,每因吾党赋归欤。
——《除日》苏辙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