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一个看着精瘦却身着宽大黑西装的中年男人抽起烟来竟会那么性感。
尤其是当那人松垮垮地站在昏暗的路灯下,后仰着脖子喉结微微滚动,缓缓地从唇间吐出一个烟圈的时候。
张持并非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起初他曾被此人眉眼的煞气给吓到,心惊胆寒之下只敢偷偷打量对方。
只是在陆陆续续见过很多次之后,他才逐渐放缓心态,并开始慢慢欣赏起对方来。
他时常会产生一种错觉,男人的那口烟像是故意喷在他眼门前的,瞬间就能将他包裹其中。
浓烈的烟草味一股脑窜进了口鼻,呛得他顿时清醒。
一切就是如此的莫名其妙。
一口烟所酝酿出的似曾相识总让他主观上忽略了自己同那男人之间横跨着六车道的距离。
还没来得及多做感慨,那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急匆匆向马路对面的路灯下跑去,却一如既往只来得及深吸一口残留的烟草味,心里空落落的。
说来也是奇怪,每当张持试图回忆曾几何时有否接触过这个神秘男人时,周围的一切景物就会迅速晃动、崩裂、坍塌……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震动伴随着有节奏的铃音想起,他才意识到自己又在上班时间开小差了。
左手胡乱的在桌面上摸索着眼镜,戴上后模糊的视线才得以聚焦到手机屏幕上。
就在此刻“啪嚓”一声,右眼的镜片竟然从中间突然碎开,裂纹迅速向镜框四周蔓延。
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顿时涌了上来。
手机里传来了舅舅急促的喊话声,“喂,喂,阿持,冇嘢啊嘛(没事吧)?”
“舅舅……没事……没事。”
“阿持,赶紧同你领导请假,即刻来机场,啲嘢我都帮你执好喇。(东西我都帮你收拾好了)”
“这么急,去哪儿啊?”
“申城,你那个衰鬼老豆快唔得嘞。(你那个衰鬼老爸快不行了)”
张持这才记起自己十四岁之前是生活在闸北石库门里的,穷开心的很。
小楼里共住了三家人,他作为那栋两层小楼里唯一的细路仔(小孩子),大人们都很疼他。
可惜之后的那个生日,家中遭逢巨变。
他亲眼见到那个插着蜡烛萤火闪闪的奶油蛋糕被父亲掀翻在地摔成了一坨。
当晚,他就随母亲搬去了虹口亲戚家。
次日黑脸的舅舅便从鹏城赶来,帮着妈妈收拾残局,最后带着他们母子俩回了粤省外公家。
一晃已经十余年……
舅舅名叫殷盛,四十出头,因为手上捏着家族生意所以经常在外奔波,眉眼中透着一丝精明。
那两条令人印象深刻的浓眉衬着绷紧的两撇小胡子,很容易让人觉得他不是个正经人。
但其实殷舅舅年轻时很靓仔,连老爸也曾当着众人的面夸赞过,说舅舅长得很正,刚正不阿的正。
回到鹏城后的次年,母亲就二话不说嫁了个鬼佬移民去了澳洲。
而自己的姓氏也始终没有改成母姓,依旧姓张。
因为有着两位父亲慷慨的赡养费资助,外加外公舅舅的日常溺爱,张持在学生时代便得了个“张公子”的花名。
大学毕业后,向来佛系度日的张公子在舅舅的安排下欣然接受了区图书馆的文职工作。
一窝就是二年多。
图书馆的工作相当清闲,所以请假也是相当地顺利。
他随手收拾了几件外出必备的电子产品,背着包就撤了。
从包里掏出备用眼镜,发觉镜片有些许划痕,他忍不住用棉质t恤的衣角使劲地擦了擦。
刚抬头,一道冰冷的凉气就从耳畔飞过,鬓角的发丝竟徐徐飘落在了脚边。
也不知是不是被吓傻了,他此时想到的竟然不是躲避而是——他恐怕要抢在张爸爸之前去地府报到了!
后脑勺忽然不知被什么人给撞了下,张持不自觉地抱头下蹲。
说时迟那时快又一道凌冽的凉气擦着他的发顶一闪而过。
这次他总算是看清了,这哪里是“气”了,明明就是一枚沁着寒气的冰钉。
这冰钉乍看通体透明却会在某个角度折射出刺眼亮光。
撞击到硬物表面后便会立即爆裂成一小团烟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图书馆门前人流不小,一连串的冰钉袭击却压根没有影响到路人。
张持直觉对方舅是冲着自己来的,当下左闪右避,总算是将自己成功的藏身在了大石碑之后。
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使劲搓着左手腕处的菩提手串。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几秒后,张持耳边忽然闪现一声娇笑,耳根子旁的一口气更是吹得人全身发毛。
就听见一个软绵绵阴恻恻的声音缓缓道:“三年未见,还以为公子已经忘记奴婢了呢……”
张持顿时大声疾呼,“小招救命……”
张持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安然无恙地坐在了候机室里。
“阿持,阿持,愣着做咩啊,登机啦……”
听见舅舅在喊他,张持立刻振作精神大步向登机口走去。
“你冇嘢啊嘛?(你没事吧?)”
“冇啊。(没啊)”
张持为免殷盛担心,随即咧嘴一笑,语调轻松佯装无事。
心里却尚未从先前的连连怪事中平复过来,暗叹道:
“幸好还有小招,只是接下来的这三日,自己恐怕又得大病一场了。”
果然不出所料,两个多小时后,刚下飞机的张持就感觉浑身乏力,额头冷汗直冒,面色更是异常地惨白。
殷盛当下决定也不去宾馆登记入住了,而是直接拖着行李扶着外甥。
拦了一部出租车就让司机往前任姐夫所在的医院驶去。
而此时的张持终于在时隔三年后再次体会到了那久违的排山倒海般的痛楚。
全身骨头像是被人勒紧了一般,又酸又疼。
迷迷糊糊中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肋骨被折磨得咔咔作响,不一会便陷入了昏睡状态。
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啊,对了,想起来了,不就是十四岁生日那天吗?
那日,他亲眼见到前来给自己送高达模型的杨伯伯胸口陡然间多出了个血窟窿。
紧接着在自己的面前缓缓倒了下去,之后他就再也想不起有关杨伯伯的任何事了。
医生说他得了创伤综合症,忘记了一些事,也许重要,也许不重要……反正他都记不得了……
“杨伯伯……杨伯伯……小持想你了……”
正抬手探着张持额头温度的殷盛一听这话,眉头立时皱了起来。
眼神中更是透出一股浓浓的悲怆,顺了顺小外甥被汗水浸湿的发丝。
他轻声道:“已经过去咗嘅嘢,唔好再想嘞……(已经过去了的事,别再想了)”
病房内一片漆黑,张持昏沉沉的脑袋逐渐恢复清明,用力抬了抬手臂却发现手背上打着吊针。
“这玩意还真是多余……对吧?”
低沉充满磁性的烟嗓把病床上的人彻底惊醒。
“其实之前我就跟医生说过,这些医疗手段对你来说根本就没用,可惜……没人信。”
这人说的没错,只要是被小招上过一次身,三日内药石无灵,只能硬扛。
挨过三天,又是一名好汉。
不过,他为什么会知道呢?
“那个,我舅舅呢?”
张持有些诧异舅舅竟然不在自己身边,而是留了个陌生人在这儿陪他。
他努力睁开双眼想看清楚对方,奈何一个深度近视。
别说现在是大晚上了,就算烈日阳光下没了眼镜他也就是个半瞎。
“殷盛正在探望你爸,毕竟已经十一年没见了。”
这人既然知道舅舅的名字,想来应该是熟人,张持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中的戒备。
“那个,能麻烦你帮忙开下灯吗?我……看不大清……”
那人听后便低声笑了笑。
“说得好像你开了灯就能看清似的,一直以为殷盛那小子把你照顾得有多好呢,没想到竟养成了个书呆子……”
“啪嗒”一声,灯亮了。
对方继续调侃,“不过也好,今朝白天要不是因为你戴着眼镜,没准现在你就已经是个瞎子了……”
张持眉头一蹙,瞳孔巨震,内心更是怕得要死。
连舅舅都不知道他差点小命不保,这人为什么会如此清楚!”
清脆的皮鞋声“踢踏踢踏”一步步靠近了病床。
男人缓缓弯下了细瘦的腰线,脸慢慢凑上前来,对着张持恶作剧似地吹了一口气,随即咧嘴一笑。
“喂,我的烟味好闻吗?”
原本病恹恹的张持瞬间绷紧了身体,恨不得将整个背部和脑袋牢牢地嵌进床垫里。
甚至微微侧了侧头,深怕对方一个不小心就会一拳揍上来。
心中尖叫,没错了,真的是他,那个总是出现在梦里,在路灯下默默吸着神仙烟的神秘男人。
“哎哟,不会吧,你都二十五了,怎么还动不动就脸红呢,难怪你舅说你至今都没交过女朋友。”
男人笑眯眯地直起了上身,好心地将床头柜上的眼镜给张持戴上。
眨眼道:“啧啧,真不记得我啦?”
张持莫名的有些慌张,从这人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梦里,就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
之所以说熟悉,是因为那股令人迷醉的烟味,萦绕在他鼻尖整整十年有余。
之所以又说陌生,实在是因为对方长得太过出色。
尤其是那对眼睛,明明不大却又圆又亮,时而阴狠时而戏谑。
配合着这人站没站样坐没坐相、浑身没骨头似的慵懒气质,若真在哪儿见过没理由会不记得啊。
男人收起了笑意,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温柔,轻声道:“小持,我送你的高达,还在吗?”
一时间,张持的脑袋里爆裂出无数“砰砰砰”的巨响。
记忆如同被尘封许久的书册一般,倏然间突破禁制一页页的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