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严肃的人发了脾气,冷硬的声音冻得像是有冰渣子一样。
唐三没去敲门,反而后退了几步,脚步轻轻地离开了书房。
他慢慢回到院落,神色平静却暗藏着一丝危险。
偶有阳光穿过的窗棂上因为久没人居住沾了一层灰,唐三走到窗边坐下拆开了那封他本没打算看的信。
清秀的字迹和唐菱伊古灵精怪的性格一点也不符,字里行间洋溢着的开心配上刚刚听见的话真是讽刺极了。
【展信佳……等这次任务结束,门主说我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到时等这乱世太平了,我们再一起去看烟花怎么样?我都记得的,小三你就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前几天训练叶仕柒他们竟然说我蠢,我哪里蠢了?我明明聪明得很!
……离开两年了,小三,我……有点想你。】
“……菱伊。”
唐三叹了口气,将信件重新折好,放了回去。
黄昏的天看得人心情阴沉沉的,天边成层的云朵压抑着凝重与不详。
月上柳梢头,一道黑色的影子在屋顶上闪过,很快便没了踪影。
叶仕柒将东西整理好,躺在床上发呆。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他的神情写满了沮丧和疲惫。
“咯吱。”
窗外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叶仕柒条件反射地从床上跳起,迅速戒备地看向被支开的雕花窗:“谁?”
一道黑色的影子矫健地翻了进来,高高的马尾和熟悉的唐门套装,叶仕柒见来人后稍稍松了口气:“是你,你来干什么?”
唐三没回答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近,烛光下的影子将叶仕柒的影子完全盖住:“菱伊是怎么死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叶仕柒的眼神慌乱了一秒,但又很快收敛住,他强作镇定地回答道。
“你不需要知道。”唐三的面色一直绷得死死的,身上再不复温润如玉的气质。
叶仕柒看着他眼底下的青色和难掩的疲惫,沉重地叹了口气。他想起昔日里那个总是脸上挂着笑容的女子,上前拍了拍唐三的肩膀,劝慰道:“你别再问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吧。醒了,就什么都结束了。”
叶仕柒的一番话明显对唐三没什么作用,他举起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咔哒”的齿轮就位,冒着寒光的千机匣对准了面前的藏剑弟子。
唐三死死地盯着他:“最后一遍,菱伊是怎么死的?”
“我说你……”叶仕柒对他的固执颇伤脑筋,他想说些什么,但在对上那双明亮却又疲倦的双眼时,叶仕柒突然发现一切谎言都失去了意义。
叶仕柒叹了口气:“你要听,我就告诉你吧。但我也只知道一部分,我们二十五个人……”
一灯如豆的厢房里,隐藏在表面下的谋算终于残忍地撕开了最后的面纱,露出了凶狠的獠牙。
三更过半,叶仕柒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他看着面前一直低着头的男子叹了口气:“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你再想,也没什么意义。菱伊她也不想看见你这样,关于今天我说的这些,出了这间屋子,你都忘了吧。”
“他们为什么要动手?”唐三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抬起头问道。
叶仕柒顿了顿,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可能是……这个时代,不需要英雄吧。”
唐三敛住眼底的嘲讽,起身对叶仕柒行了一礼:“今日之举,唐三冒犯了,还请叶兄不要放在心上。”
“诶诶,这没什么。”叶仕柒见状忙不迭地扶起他,“菱伊知道你这样关心她,她也会高兴的。”
高兴吗?
唐三怔了怔:“或许吧。”
告辞之后,唐三便准备转身离开。在临行之际,叶仕柒悲伤的声音又从后面传来:”唐三,这件事你真的不要再追究下去了,知道结果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你难受的话,就把菱伊记在心里吧,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了。”
唐三:“……”
他脚步顿了顿,然后把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记在心里,唯一能做的。
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第二天,预感成真了。
他和唐菱伊居住的院落挂上了封锁,门主下令,所有人不准再提起唐菱伊,这三个载着欢笑的字在一切将要结束时成了禁忌,被所有熟知他们的人抛在了时光深处。
她为大唐和宗门而死,死后却连一块冰冷的墓碑都不配拥有。
秋风瑟瑟的天实在是太冷了,酥脆的落叶窸窸窣窣地落在无名碑上,带着一缕难言的感伤。
唐三沉默地看着眼前光秃秃的坟冢,慢慢开口道:“门里下了令让人不再提起你,叶仕柒说你尸骨无存,我没有办法……只能在外面给你立个碑。你喜欢食铁兽,以前却总嫌没时间。现在呆在这里,对面就是唐门的后山,你可以看着他们看到厌烦。”
他顿了顿,蹲下身摩挲着大理石的碑:“叶仕柒叫我不要再追查下去了,还说你也希望如此……我不信。他说的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菱伊,以你的性格,如果自己死的很冤枉,一定会清查到底的,对吧?”他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像是从天际传来。
“所以,我去查这件事了,你不会生气的,对吧?”说着,他耸了耸肩,脸上突然多出了些坏笑:“如果你生气,我也不管。反正你也骗了我,我们就一比一扯平了。”
“……不过,你要是真的很生气的话,你就来找我吧,到时我一定当面给你道歉。”唐三的神色严肃了起来,却又像是想到什么耷拉下眉眼:“唐怀信长老因为门主的命令和他大吵了一架,昨天叶仕柒和我说要记住你时我还觉得他可笑,你可是杀了安禄山的大功臣诶,有谁不会记住你。可今天他们就要铲除掉你存在的一切印记……为什么呀,菱伊?我们……怎么就不需要英雄了呢?”
唐三哽咽了一下,话语里带着些哭腔,干涩的眼眶又开始泛红:”明天我就要下山了,也不知道这么些年宅在宗门里身手有没有下降,如果我还能回来,以后在你坟边撘一座小木屋一直陪着你,好不好?如果我回不来,叶仕柒也会带我回来的……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回来的。毕竟我又不是某个小骗子,说过的话,没一句是真的。”
“对吧,小骗子?”
话音刚落,唐三像是再也忍不住悲痛一样,猛地捂住嘴跪倒在地,呜咽和哽塞声低低地响起,惊起了栖息在树上的鸟雀。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地上,声嘶力竭的嘶吼声为萧瑟的秋日蒙上了一层阴影。
那一天,他一直待在唐菱伊的墓边——直到破晓。
唐三离去前深深地望了平滑的碑墓一眼,眼底是刺不破的哀伤。
他动了动嘴,想要说什么,却又默默地咽下。
最后,唐三大步流星地走了,再没有回过头。
山下的调查起初并不顺利,但凡知道些内情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没有一个敢开口。一直到有一天下午,他从客栈里出来,撞上了一个疯婆子。
听路人说——她叫孟婆,是个算命的。
“孟婆”对着唐三哈哈大笑,嘴里嘟囔着什么“完了,一切都完了”、“愚昧无知”的话。唐三当时没有在意,扯过自己的衣服,急匆匆地走了。
三天后,“孟婆”死了,听人说她是自己跌到在湖里淹死的。
唐三没有在意,直到回到房间时他看见了桌上的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是唐菱伊的字迹——却是“孟婆”的口吻。
纸上写着参与了谋杀唐菱伊所有人的名字,和这些人的身份。
唐三抱着试探的心情去了,看见第一个人后,他突然就懂了。
参与谋杀的都是大唐的官员,导致动乱的人死了,这很好。但他绝对不能死在一个江湖草莽的手里,否则——本就动荡的民心将再难安稳,大唐,也将陷入战火与纷乱。
安禄山必须死在官兵们手里——谁都可以。
朝廷必须要证明自己的实力——能保护民众的实力。
所以,知情的人必须永远闭上自己的嘴巴。
而这世上,没有比死人更可靠的了。
唐三觉得这一切都荒谬极了,冠冕堂皇的谎话……轻轻擦去了一个人的存在。
知晓她的人再不会谈论她,不知晓她的人也不会提及她。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遗忘。
一个为大义献身的、本该受到尊敬、被历史铭记、后人景仰的人,就这样因为庙堂上那人的大局,被所有人遗忘了。
真是……可笑又荒唐。
无名的怒火彻底毁灭了唐三的理智,他知道眼前这一切都是假的,或许……只是幻兽【入梦】下一场瑰丽的梦。但他却总觉得要做些什么,哪怕是给唐菱伊一个答案也好。
高高的马尾被木簪束着,就这样摇晃着到了长安。唐三开始变得不修边幅,除了那只簪子,他和几个月前的自己判若两人。
解决掉最后那一个人后,冲天的火光染红了长安城的天空,将世间的险恶烧地一干二净。
唐三坐在屋顶上一手撑着下巴,眺望着远方青翠的树木。
身下是木材倒塌和破裂的声音,熊熊的火焰一步步逼近,屋顶上的那人却动都未动。
“他们说你是被烧死的,火焰熄灭后下了一场大雨,冲得什么都没留下。”
“我点燃了一样的火焰,希望老天能降下同样的雨露,相同的条件……我们肯定能再见吧。”
“你要走慢点……小骗子。说好,陪我去看烟花的。”
大火烧了一个时辰,在郊区的小木屋烧的什么也没剩下。有人说在雨中朦胧间看见了一个人坐在屋顶上,邻居们却笑话他累得眼睛都花了。
清风吹走了黑色的泥土,故事就这样结束。
在被火焰包围的那一刻,唐三再次确信自己是在做梦。
因为火蛇“嘶嘶”得缠绕上他的身体时,他并没有感觉到灼烧的痛楚。
但他还是晕过去了,因为梦结束了。
再次睁开眼时,一张熟悉的脸映入了他的眼帘。
肃穆的黑色长发因红丝带染上几缕活泼,嘴角的笑勾的让人心底发慌,她静静坐在轮椅上,眼底带着些漫不经心的随意。
“小崽子,你醒了?”唐菱伊支了支下巴,眼角带笑地看着他。
刚刚从梦境里挣脱的唐三此时还有些恍惚,他站起身摸了摸唐菱伊的脸,木木地盯着她。
被突然吃了豆腐的唐菱伊扯了扯嘴角,偏头拍下他的手:“我脸上又没长花,你这奇怪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唐三从刚刚的肢体接触慢慢找回了几分真实感,他蹲在唐菱伊的轮椅前,抬头,目光灼灼:“菱伊,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