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曦钺走后,过了好一会儿,食堂才陷入一片议论声中。
妮可一头雾水地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妮可知道,边曦钺并不是个易怒的人,更不会无端对人乱发脾气。但看她刚才的样子,显然是已经盛怒至极,可妮可又无法理解,不过是一盒伪装成蛋糕的土豆泥,何至于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让她那么生气。
显然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故事。
看着身边海娜复杂的神情,妮可立即拉着她问道:“那个土豆泥有什么问题吗?她为什么会那么生气?海娜,快跟我说呀!告诉我为什么?”
海娜叹了口气,低声说:“因为,那是‘利赫蛋糕’。”
“哈?‘利赫蛋糕’?有什么特别的吗?”妮可满脸纳罕,只是因为她自己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蛋糕”,更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海娜扭过头,神情复杂地望着海娜,依旧压着声音,只解释了一句:“那是教会、救济会给收养来的孤儿们吃的东西。”
一瞬间,妮可似乎立即明白了边曦钺发怒的原因——送她“利赫蛋糕”,无疑是要当众提醒所有人她是曾是教会孤儿的身份。
而所有人都知道,那些被教会、救济会收养的孩子,都是“不干净”的。
所谓的“利赫蛋糕”,并不是大家平常能吃到的土豆泥,通常是不放任何佐料、没有味道、还经常捣不烂、有硬块、且煮得半生不熟的土豆泥,简而言之,难吃至极,难以下咽,却也是教会、救济会给那些被收养的孩子们唯一的食物。
正因“利赫蛋糕”的特殊性,它也被赋予了一层特殊含义——代表了出身教会的孤儿们的“不洁”,几乎成了专门用来羞辱这些孤儿的象征物。
熔城里的普通人,甚至是普通的穷人,都不会吃到这样的东西,何况是这些贵族少爷小姐们?没有人知道这东西究竟多难吃,但很多人都知道它的含义。
哪怕是平常,只要有人拿出“利赫蛋糕”,都可以当做毫无疑问的羞辱和歧视,何况还是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
知道了这些,妮可也不仅以无比复杂的目光投向还愣在原地的贝儿,可看她那一脸无辜茫然又委屈的模样,似乎又不像是想要故意羞辱边曦钺。
可妮可马上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既然边曦钺这么愤怒,那不是足以说明她正是出身于教会的孤儿?
相反,如果边曦钺压根就不知道“利赫蛋糕”是什么东西,又怎么会被激怒?
连妮可都能轻而易举想到的事,其他人当然也能想到,如此一来,大家心中最为在意的点反而成了“边曦钺是出身于教会的孤儿”。
一时间,食堂仿佛变成了被高压充满的大焖罐,被不可言喻、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充斥着,仿佛一个不小心就将其引爆、炸上天。因此所有人都压抑着情绪,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贝儿不敢抬手处理脸上的一片狼藉,想哭也不敢大声,只是一个人戳在原地小声的啜泣着,旁人也只是看着,无人上前,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
伊尔曼深吸了口气,暂且将怒火压下,他穿过人群,来到贝儿面前,开口问道:“你知道你刚才送给边曦钺的东西是什么吗?”
贝儿怯怯的抬起双眸,可怜巴巴、一脸无辜地望着伊尔曼,细如蚊声地答道:“土、土豆泥……”
伊尔曼不禁皱起眉头,叹了口气,接着问道:“是谁让你送的?”
贝儿立即垂下眼眸,犹疑了片刻,猛地摇摇头。
然而这么直白的谎言,说出来她恐怕连自己都不信,不然怎么送给其他人的礼物不是土豆泥,而是正常的自制蛋糕,偏偏送给边曦钺的就成了“利赫蛋糕”?
贝儿垂着头,紧紧咬着唇,双手也垂在身前,紧紧纠结在一起,眼看着是一副“打死也不说”的架势,不过这事也用不着她来开口,对伊尔曼来说,想将这件事调查清楚易如反掌,也不必跟她浪费时间。
伊尔曼的目的也并不是要当众教训贝儿,她只不过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根本无需理会,可现在却在所有人的眼中和心里落下了一个“因为送错礼物而被边曦钺狠狠教训的可怜虫”的形象。
即便事出有因,可未必每个人都会懂得去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相反还常常会将一句“暂且不论缘由……可如此的结果依然很过分”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如此一来,原本受到欺凌的边曦钺倒成了恶人,欺凌者反而成了弱者。
蟑螂最讨厌的地方并不是它咬人、恶心人,而是会在任何地方随时出现,将细菌和疾病传播到各处。
伊尔曼必须要让所有人了解、感受并理解边曦钺的愤怒。
伊尔曼稍稍提高声音,对所有人说:“正好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不如我们一起来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即便伊尔曼心中非常担心她,可现在他却没法离开,只能在心中默默对她说:别冲动,给我点时间。
他又何尝不知道她此刻应当很需要人的安慰和陪伴,可他又何尝不知道,单纯的安慰和陪伴苍白无力,甚至对现在的她而言毫无意义。
边曦钺从食堂里出来也没有返回房间,而是孤身一人来到伊力特楼的后山。
在这里,可以拥有最好的视角来俯瞰整个熔城,也只有站在这个视角,才能将整个熔城的全景之美尽收眼底。
边曦钺经常一个人来这儿,可她却没多少心思欣赏风景,只是不禁频频感叹,这么大的熔城,却没有任何一个史瓦茨人的容身之地。
边曦钺又何尝不知道她刚才不该发怒,如果咬咬牙忍过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而结果可能是当真无事发生;可一旦她发怒,毫无疑问,便是中了对方的圈套。
有些事,只要不被提起就会长期被人忽略;可一旦被摆在台面上,就会立即成为她身上永远的标签。
在场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是拜锶人,而她只是一个初来乍到、尚未被真正接受的外族人,无论原因是什么,那些拜锶人也只会认为是她行为过激、欺负了他们的同伴而已。
可在嗅到那气味的一瞬间,种种不堪痛苦的回忆便迅速涌入脑海,吞噬了她所有的耐性和理智,没有做出更过激的举动,已经是她最后的涵养。
直到现在,她都已经离开食堂、一个人出来半天,可那些回忆还是不断不断地涌上脑海,根本无法控制……
在她第一次见到伊尔曼时,便牢牢记住了他的名字,这是她救命恩人的名字,她必须要牢记于心,哪怕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她也不可以忘记这个名字。
更何况他还不只救了她一次。
被他送入林间教会时,她心中虽然充满胆怯和畏惧,可更多的是希望和感激,她真的以为这一次能有个安身之所了,她没有任何满足基本生存需要之外的要求,只求能有口饭吃、有口水喝、有个地方可以度过夜晚。
再怎么说,这里的日子也一定比在街头流浪的日子好过百倍。在街边流浪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为了勉强活下去,他们无所不用其极,能从狗嘴、猪圈里抢下一口食物,都能开心半天……
更何况,这里还有好几个史瓦茨人的同伴,看着这些和她拥有相似外貌特征的孩子,她倍感亲切。只是不知为何,那些孩子看到她时,眼中并无一点兴奋欣喜模样,他们双眸黯淡无神,有的似乎只是麻木、冰冷和恐惧。
即便那时的她身体虚弱不堪,懵懂的她依然满怀希望,反复对自己说着,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开始的日子,的确还算“不错”。
“利赫蛋糕”是这里唯一的食物,尽管没什么味道、常常煮得半生不熟,还常常是凉的,但好歹能填饱肚子。像他们这样的人,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利,能混一口吃的、苟活下去,已经是神明的恩赐。
教会里所有的活都是由孩子们来做,但教会并不大,尽管活很多,但大家分摊一下,便也很快能干完。
除了干活,修女们会给孩子们讲读经书、教他们唱诗、唱圣歌她一边养伤,一边很认真地学着圣歌,盼望着有一天可以将圣歌唱给那位恩人男孩听。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和谐美好。
转眼之间便到了一年之中的最后一天,辞旧迎新之日,也是利赫教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节日,修女们特地给所有孩子洗了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并给每个孩子一个由木碗托着的白色蜡烛。
她并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但修女们一直对他们很好,她自然也是相信她们的。
可不知为何,其中一个女孩忽然大哭起来,无论如何都不肯拿起蜡烛,还挣扎着要跑,无论修女们怎么安抚、劝说,那个女孩还是大哭大闹不止。直到一位修女忍无可忍地将那女孩打了一顿,女孩才终于妥协。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修女凶恶可怕的一面,但是似乎也是出于无奈、情有可原。
临近黄昏时分,修女们带着孩子们来到城中,扣响贵族的门扉,让孩子们列成整齐的队伍,手中端着象征圣洁光明的白色蜡烛,用最为纯洁稚嫩的声音,为贵族们演唱圣歌。
一些好心的贵族,会给些赏赐,但通常不过是一些食物和糖果。
但也有一些贵族,会给修女们一些更加贵重的东西,但这时,至少会有一位孩子被带走,修女们会悉心叮嘱:“一定要好好陪伴这位尊敬的贵族老爷,这是神给你的莫大恩赐,务必心怀感激虔诚侍奉。”
开始,她并不明白其中仔细,想着被带走的孩子能在贵族们温暖的家中过夜,说不定还能吃到一些不错的美食,她是满心的羡慕。
直到她也被一位贵族带走。
脸盲的她,已经记不清那个男人的样貌,但那日发生的垫底细节,她却永生难忘。
刚被带进玄关,那高大的贵族男人便转过身,按着她的肩,仿佛是以长辈的口气小声哄着她说:“要乖乖的,别乱动。”
那个声音让她战栗,那脸上的笑容让她瑟瑟发抖,一瞬间,她曾亲眼看到过的许多可怕画面在脑海中上演……难道她也要变成那样了吗?
而那贵族男人也很快将手伸向她的衣服,他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狰狞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