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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傍晚很冷,路边的雪还没有彻底消融。
袁府坐落在小时雍坊中,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宅子。门前显得很是普通的模样,元宵节挂着的大红灯笼还没有摘下,此时正亮着淡红的光。
到了这个层次的高级官员,只有昔日小阁老严世蕃那种张扬的性子才会修建奢华的大宅子,真正的朝堂大佬通常都很低调。
袁炜跟徐阶一般,现在很多时间都呆在西苑。由于从《兴都志》等事务中抽身而出,加之内阁仅有他跟徐阶二人,致使他能够参加越来越多的票拟工作。
可谓是造化弄人,明明徐阶仅比他大上四岁,但徐阶出任江浙提学之时,他还只是一个屡次不中的秀才,致使两人沾了一点不明不白的“师生”关系。
袁炜的个子偏于矮小,皮肤显得白皙,双瞳显得黧黑,哪怕已经将近六十的人,眼睛同样显得炯炯有神。
林晧然跟随着管家来到书房中,身穿常服的袁炜正在灯下看书,显得极为专注的模样,整个人宛如一个儒学大家风范。
“下官拜见袁阁老!”林晧然面对着这位后世声名不算太好的青词宰相,显得恭恭敬敬地进行施礼道。
袁炜抬起头看到林晧然已经到来,先是忍不住喉咙发痒地咳嗽两声,这才温和地抬手道:“咳咳,若愚,你来了,快快请坐!”
“谢阁老!”林晧然注意到袁炜的脸色不佳,却是保持着微笑地施礼坐了下来。
管家轻呼袁炜一声“老爷”,并将手里的礼物微微扬了起来。
袁炜看到林晧然携礼而来,当即进行埋怨道:“老夫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你到老夫家里来,不用带什么礼物,这般显得过于生分!”
“下官有一友人此番上京途经宁波慈城,听闻阁老家乡的年糕甲天下,便是给下官带了一些慈城年糕!下官一尝果真要比京城的年糕好上太多,本亦是想留着独享,今阁老宴请,下官却不敢再私藏了!如若阁老嫌弃,下官带回去便是!”林晧然微笑着解释,显得半是开玩笑地道。
袁炜听到是家乡的年糕,亦是感受到林晧然送礼的心意,便是转怒为喜地道:“你带不回去了,这年糕老夫收下了!呵呵……幸得老夫今日相邀,不然如此好东西当真被你糟蹋了!”
跟着很多京官般,袁炜同样有着家乡情结。如果是什么金银珠宝,他都懒得瞧上一眼,但唯独这家乡的年糕是他所爱的美食之一。
他出身的家庭并不算太富裕,小时候跟着太多的孩童般,尤其喜欢过春节,很是喜欢过年的时候能吃上这种风味一绝的年糕。
管家原本还想提及这里有着南海珍珠和人参,但看着老爷如此的开怀大笑,一时却不知该不该再提上一句。
林晧然在后世没少给人送礼,亦是没有让管家为难,便又是主动地说道:“下官还给袁阁老带了人参,只是阁老刚刚喉咙咳嗽,却不知何故,亦不晓得可宜服用?”
“老夫偶感风寒,过阵子便没事了!”袁炜听到谈及自己的身体状况,显得浑然不放在心上地摆手道。
管家看着二人交谈融洽,便是退出去催促下人准备晚膳。
袁炜手里拿着最新一期的《谈古论今》,抬头对着林晧然赞许地说道:“你最新发表在《谈古论今》上的《论燕云十八骑的战略意义》,老夫刚刚认真看了几遍,你写得真的很好!”
出于政治等方面的考量,林晧然虽然不再插手《谈古论今》的事务,但经常性地借着《谈古论今》发表着一些文章。
林晧然听到谈及此事,显得一本正经地道:“承蒙阁老的夸奖,此乃下官的一些粗薄的见解!虽然燕云十八骑有杜撰的成分,但大明若是组建一支精良的骑兵机动军队,此举对北边是大有益处。这样既能支援各个边关,出则还能给蒙古滋扰和重击,此番必定会加强我们这边的筹码和作战的主动性!”
“你的想法虽然很好,亦有很大的可行性,但杨博怕是不会同意这般做!”袁炜将手中的册子放下,却是苦涩地摇头道。
林晧然心里暗叹一声,轻轻地点头附和道:“下官知晓这一点,杨博的战略思路是加强北边的防卫,甚至是主动牺牲作战的主动性!如果真有这么一支骑兵,无疑会加大大明跟俺答的摩擦,进而北边的防守部署压力会加大。届时俺答再度兵临城下,他的兵部尚书的位置怕是要不保了!”
“你将问题看得很透彻!杨博这个人的控制欲极强,你先前提出的南将北调,已经令到他大为恼火!只要他还是兵部尚书,只要他还能够得到皇上和元辅的信任,你便是肯定做不成这个事!”袁炜迎着林晧然的目光,很是肯定地分析道。
林晧然看着袁炜如此严肃,却是微笑着回应道:“下官亦是将这个想法抛出来,至于杨博会怎么想和怎么做,这其实是他的事了,下官不曾没想这么多!”
说是不想多做些事自然是假的,但他现在仅是礼部左侍郎,而兵部的事情由着杨博全权处置,却是根本没有他插手的余地。
袁炜似乎不相信林晧然的话,却是深深地望了一眼林晧然,因为他隐隐听到一个传闻:这位礼部左侍郎对兵部尚书的宝座颇为感兴趣。
正是这时,管家走进来提醒饭菜已经准备妥当了。
袁炜轻轻地点头,便是邀请林晧然前去饭厅一起用餐。
对于今晚宴请礼部左侍郎林晧然,袁家人显得很是重视。袁夫人不仅吩咐厨房准备广东风味的菜肴,而且让袁炜的大儿子袁隆辉和二儿子袁隆煌一起作陪,热情地招呼着这个贵客。
袁炜的大儿子袁隆辉由官荫入仕,现任尚宾司司丞。只是这种官二代并没有什么前途,却不是谁都能跟严世蕃那般,能以侍奉老父的名义入阁成为权力滔天的小阁老。
袁炜的二儿子袁隆煌则是国子监出身,三年前便已经拿到了北直隶举人的贡生名额,只是他没有选择入仕,而是决定在会试搏上一搏。
二位袁公子向林晧然恭敬地见礼,而后四人依次入席。
袁隆辉已经进入仕途,性子显得很开朗,很是主动地给林晧然敬酒。袁隆煌还是老实士子的形象,面对跟自己年龄相仿的林晧然,却显得有几分腼腆。
林晧然深知袁炜一会定然还有要事要谈,显得很是有分寸地应酬着袁隆辉,同时给袁炜亦是进行敬酒。
袁炜跟着林晧然喝了一杯酒,在伸筷子将一块带着黄油的鸡肉夹送到嘴里咀嚼之时,却是突然出现了呕吐的症状。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到袁家人当即慌了神,这可是他们袁家的主心骨。
管家急忙找来了一个铜盆,大儿子袁隆辉则是用手掌在背部给父亲顺气,却是大胆地进行猜测道:“爹,你在宫里是不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了?”
“我在宫里……能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袁炜呕吐了一些食材残渣和胆汁后,显得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道。
袁隆辉想到宫里对吃的讲究,亦是觉得自己胡乱猜测,便是满脸困惑地点头道:“这倒也是!”
林晧然在旁边看着这一幕,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由得想起昨晚妻子跟自己提及了岳父突然呕吐的事情。
袁炜涮了一口水,略带谦意地对着林晧然告罪道:“老夫在左宗伯面前失礼了!”
“袁阁老既要助皇上修玄,又得协助皇上处理天下的政务,乃我等臣子的典范。今身体有恙,下官只望阁老能保重身体!”林晧然当即表明态度道。
他不是眼睛容不得沙子的人,人家摆明身体不适,自然不可能多说什么,亦是挑一些好话进行回敬。在这个大明官场,除了高拱那种依仗帝师身份的官员才敢谁都不放在眼里,太多官员还是相互包容。
袁炜亦是慢慢地缓了过来,对着旁边的管家吩咐道:“我这些天碰不得油腥,刚刚左宗伯不是送了慈城年糕吗?你吩咐厨房煎一些给我吧!”
管家急忙应允,便是匆匆下去进行张罗了。
经过这个小小的变故,令到这场酒席没有先前那般的欢快氛围,不过袁隆辉是一个比较善于交际的人,却是继续调动着酒桌的气氛。
袁炜小口地吃着桌面不沾油腥的菜肴,突然指着沉默内向的二儿子对林晧然说道:“若愚,小儿隆煌是个读书的料子,此前他已经通过顺天乡试!今老夫打算让他参加本次会试,不过报名的时点已经过了,你便通融一下,帮他在此次会试上报个名吧!”
林晧然听到这个话,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便是规规矩矩地拱手道:“袁阁老言重了,此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下官明日便会办妥!”
虽然他的语气显得平静,更是直接将这个事情揽了下来,但内心却是揪起了惊涛骇浪。
为了确保科举考试的公平性,却是规定一些人不能参加科举,如主考官的亲属不能参加当年的科举考试。
会试作为由官员主持的最高一级考试,更是将这一点看得很重要。
如果袁隆煌参加本次会试,那么按着一直以来的惯例,袁炜就不适合主持本次会试,会试主考官的人选则是要在李春芳、严讷和董份中三人中产生了。
当然,本朝的很多惯例亦是行不通,凭着袁炜在嘉靖面前的宠信程度,却未必不能打破这个惯例,仍然由袁炜出任本届会试的主考官。
正是这时,管家亲自将年糕送了上来,袁隆辉和袁隆煌显是紧张地望着袁炜。
袁炜用筷子夹起一块年糕放到嘴里咀嚼,很快便是眉开眼笑,连连点头称赞道:“老夫近几日食欲不振,幸得你送来的年糕了!”
林晧然自是谦虚,而袁家人则是终于放下心来,酒桌的气氛说是恢复如初。
在用过餐后,二人来到客厅用茶。
袁炜将林晧然请到这里,自然不可能仅仅因为儿子报名参加会试的小事情,在喝过一口茶后,便是认真地说道:“本朝以来,阁臣数量通常都是四五位,现今仅剩下老夫跟元辅二人,这绝非一种常态!不说跟其他时期相比,嘉靖六年的内臣人数就有足足七人之多,之所以现在大家对此都没有太大的意见,你可知这是何故?”
“元辅大人放权,履行着上任之初政务还诸司的承诺,令到各部正堂的权柄不比普通阁臣小!”林晧然犹豫了一下,便是认真地回应道。
袁炜捏着茶盖子轻泼着茶水,赞许地望了林晧然一眼,接着又是询问道:“只是这种格局很是微妙,特别景王去世后,以高拱为首的裕王系官员很希望打破这个局面,你可知这又是何故?”
“如果皇上决定扩充阁臣人员,那么我岳父必定入阁,严讷、董份和李春芳至少也有二人入阁,届时会出现几个尚书空缺!”林晧然不知袁炜打的是什么主意,显得老实地回应道。
袁炜轻呷一口茶,显得很肯定地道:“你是一个聪明人,以现在的形势,你岳父入阁并非是好事,还不如好好地主持今年的外察!”
“阁老,你的意思是这种平衡很快可能会被打破?”林晧然深知袁炜说得没错,若是在没有绝对把握弄掉徐阶前,岳父占着吏部尚书的位置要比入阁强,便是郑重地询问道。
袁炜颇为意外地望了一眼林晧然,旋即便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道:“严世蕃下个月便会被押到京城,只是他手里可能会握着令到整个朝堂震动的东西,所以还希望你不要推波助澜!”
“不知这只是阁老一个人的意思,还是另有他人的意思呢?”林晧然心里微微一动,显得认真地询问道。
袁炜将茶盏放下,望着林晧然的眼睛直接道:“这其实是元辅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