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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胡同,徐府,这个宅子被灿烂的阳光所笼罩。
徐阶再度醒来的时候,却是发现自己身处家里的床上。
原以为这是天亮要上早朝了,便准备起床洗涮更衣。只是他感到额头有一丝疼痛,不由得伸手摸了过来,指尖触碰到伤口便是感受一股清晰的痛感,同时一幕幕跟所期待严重不符的画面在他脑海中迅速闪过。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掌控了一切,今日要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结果林晧然抖出了王金的陈年旧案,若是王金真要被推上断头台,指不定他会抖出多少自己的黑历史。
本以为只要自己的计划顺利,还是能够将王金的案子糊弄过去。偏偏遇上陈皇后怀孕的消息,让他的计划当场破产,甚至他的好盟友山西帮又得遭受林晧然的血洗。
“惟修!”
徐阶整个人感受到了一种全所未有的疲倦,眼睛呆呆地望着蚊帐顶,却是忍不住唤出了吴时来的字道。
若是仅仅以上两件事情,他顶多是计划失败和遭到一场潜在的危机,但吴时来的那一份奏疏简直将他一把推下万丈深渊。
他比谁都清楚朝堂险恶,故而在成功扳倒严嵩后,亦是不择手段地对付袁炜和吴山这些潜在的威胁者。
在打击对手的同时,他亦是不断团结各方势力,特别将有拥有诸多资源的山西帮拉入自己的阵营,从而打造了一个强大的利益共同体。
只是偏偏地,他遭到了宛如妖孽般的林晧然,却是逼得自己的势力不断瓦解,而后更是遭到了吴时来从背后的致命一刀。
一想到吴时来那份奏疏的内容和威力,他的身体顿时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般,隐隐感到自己确实无力回天了。
“老爷,你可是要找你的弟子吴时来过来呢?”徐夫人一直侯在外间,在听到动静便是走进来并体贴地询问道。
徐阶的脸色顿时阴沉起来,他如何还愿意见那个叛徒,便让管家帮着卧靠在床头,只是眼睛扫过床前的时候,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道:“琨儿呢?”
“他……他到外城办事去了,妾身已经派人去叫他回来了!”徐夫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华服妇人,显得吞吞吐吐地回应道。
徐阶仅是望了自己这个妻子一眼,便是知道定然是有事袒护着徐琨,而吴时来弹劾徐琨常宿于教坊司怕是确有其事。
有鉴于严世蕃的前车之鉴,别说让自己儿子以侍奉自己的名义入阁,甚至都不敢让徐璠出任六部侍郎,故而一直将这三个儿子都排斥在权力之外。
只是他一直提防着大儿子徐璠,却不想二儿子徐琨才是最大的变数。这个比徐璠聪明十倍的二儿子,在徐琨和徐瑛离京后,确实受到自己的更加重视。
他将很多暗地里见不得光的事情交给徐琨,在看到徐琨办得漂漂亮亮的时候,亦是经常在徐党核心人员面前夸赞徐琨。
正是他的这个疏忽大意,结果助涨了徐琨的地位和权势,从而酿造了今日的大过错,让林晧然一把抓到扳倒自己的绝佳机会。
却是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徐琨从外面匆匆走进来,在看到卧靠在床头上的徐阶,眼睛当即便红起来道:“爹,你……你这是怎么了!”
“你爹在内阁办公突然间昏倒,这才刚刚醒过来呢!”徐夫人看到儿子归来,便是认真地解释道。
倒不是她蓄意隐瞒什么,而是将人送回来的张居正亦不好说徐阶是被林晧然气晕的,却是找一个比较体面的说法。
徐琨听到是这个情况,眼睛呛着泪地望向徐阶自责地道:“爹,孩子不孝,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
徐夫人看到这个父慈子孝的场面,亦是欣慰一笑。
“你喝酒了?”徐阶心里一丁点的感动都没有,却是要重新审视这个一度引以为豪的二儿子,在闻到徐琨身上所散的气味,便是蹙起眉头询问道。
徐琨的眼睛还噙着泪珠,却不想徐阶冷不丁来这句,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含泪点头道:“喝了,为了爹爹你我些助力,我方才请了陈公公一起喝酒!”
徐阶深深地望了一眼徐琨,却是闻到他衣服上还带着胭脂的味道,便是知道这个二儿子是在撒谎,焉有请一个太监上青楼的道理。
到了这一刻,他发现这个二儿子确实像自己,哪怕是说起鬼话都能够面不改色,亏自己一直没有看出来。
徐阶已经无意审视这个二儿子多会伪装自己,他们父子确实是同一类人,却是带着一丝倦意地询问道:“你是不是收了郭谏臣三千两银子?”
徐夫人听到这话的时候,亦是好奇地扭头望向徐琨。
“收了!”徐琨先是微微一愣,而后不假思索地点头道。
徐阶听到这个事情竟然真的,而且被二儿子如此轻巧地说出来,不由得瞪起眼睛望向这个二儿子求证道:“收了?”
“爹,这个确实是收了!郭谏臣说到了广东任职后,两年内是无法回到京城,故而提前给了您冰儆和炭儆!”徐琨认真地点头,显得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徐阶对家里的账一直不管,只是听到三千两竟然是冰儆银和炭儆银,亦是犯糊涂地道:“冰儆和炭儆三千两这么多?”
“郭谏臣上次给得是多了点,但这是两年的分量,亦不算太过离谱!爹,你这是怎么了?”徐琨轻轻点头,而后困惑地询问道。
徐夫人听到徐琨的解释后,亦是充满困惑地望向自己丈夫。
徐阶的双手攥起拳头,而后又松开道:“他当时将三千两给你的时候,那时郭谏臣可被委命惠州知府了?”
“爹,他一个吏部员外郎被委任偏远山区的惠州知府并不过分吧?”徐琨觉察到一丝不对劲,便是蹙起眉头道。
徐阶又攥紧拳头,却是沉声地询问道:“我在问你话!这笔银子跟他调任有没有关系?”
徐夫人跟徐阶已经相处几十年,看到徐阶如此脸色,不由得担忧地扭头望向儿子徐琨。
“爹,当时郭谏臣提前将银子送过来的,确实有些那方面的意思,但这两个职位不过是正常的人员调动啊!”徐琨隐隐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妥,但还是小小地辩解道。
郭谏臣将三千两以冰儆和炭儆的名目送过来,什么彼此什么都不说,但一些事情亦是心照不宣,这便是请他们徐家帮忙的小小辛苦费。
徐阶却是知道这个事情给林晧然“含糊”地利用上,但偏偏根本无法自辩,却是握起拳头恨恨地望向徐琨道:“只是你如此做法,那便是卖官鬻爵,你爹亦得受你牵连!”
“爹,孩子就算有一百个胆,亦不敢做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啊!”徐琨听到这个指控,当即便是叫屈地道。
“老爷,你是不是听到谁乱嚼舌根了,琨儿从小最是乖巧,又怎么可能会如此不懂分寸呢!”徐夫人意识到家里出了事,当即便是袒护自己的儿子道。
徐阶冷冷一笑,亦是将实情抛出来道:“吴时来已经上疏弹劾徐琨,其中一项罪行便是卖官鬻爵,今日林若愚便是揪着这事要大做文章!”
“爹,吴时来不是你的门生吗?他怎么做出此等欺师灭祖之事?”徐琨没想到自己惹了这么大的祸事,只是显得疑惑地询问道。
徐夫人亦是如此,虽然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但吴时来的背叛还是让她感到了一份不可思议。
徐阶重重一叹,显得嘲讽地道:“他是我的门生,但人家未必将我当老师了,而且人家弹劾的可不是我,而是你徐琨!”说到这里,他眼睛复杂地望着徐琨继续道:“只是你收了郭谏臣三千两银子,而后你帮着运作郭谏臣出任惠州知府,这不正是卖官鬻爵吗?”
他自然相信这个二儿子不会如此没有分寸,但偏偏事情已经有了这个性质。
或许三千两对他们徐府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但他们徐家确实是收钱办事了,而且办的事情正是官员的乌纱帽。
正是如此,他此次根本无法再为徐琨开辩,加上徐琨的罪行还不止这一项,此次恐怕是要栽在这件事情上了。
“爹,我真没有这方面的念头!”徐琨打心底不将区区三千两当回事,却是急忙进行自我申辩地道。
徐阶抬头望了徐琨一眼,却是直击真相地道:“你最大的问题不是没有这方面的念头,而是没这方面的警觉,认为替郭谏臣安排官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认为收点辛苦费亦是很正常的事!”
“爹,我……”徐琨被说中了心声,不由得一声羞愧地道。
站在旁边的管家看到这一幕,亦是暗叹了一声。
都说二公子徐琨最是聪慧,却是远胜于徐璠,但殊不知徐琨的问题正是他的聪慧和自视甚高上。在地方习惯于以势欺人,到了京城亦是天皇老子我第一,却不知是严世藩第二。
徐阶挥手打断了徐琨的话,显得心灰意冷地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此次有了这个借口,林若愚不将你爹逼出京城,想必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却不说两人一直以来的恩怨,单是将心比心,他亦不可能错过如此机会。定然是要号召百官,一起逼自己离开朝堂,就像当年自己暗地里发动力量对付严嵩一般。
“老爷,不过是收了三千两银子,事情怎么会这么严重!”徐夫人听到自家相公有可能被迫得离开京城,不由得惊讶地道。
不说京城高级官员通过冰儆和炭儆敛财已经是公开的秘密,郭谏臣所赠送的不过是区区三千两,跟着他们这些年收到的银两相比,根本是不值一提。
“爹,我们当真没有卖官鬻爵,那是郭谏臣给您的冰儆和炭儆!”徐琨心里还怀揣着一个小阁老的梦想,自然不愿意看到父亲倒台,却是认真地辩解道。
徐阶摆了摆手,却是苦涩地说道:“此次不仅是你收了多少银子,还因你一个小小的尚宝卿干预了吏部的人事,林党定然是要穷追猛打的!”
徐琨当即感到了一阵害怕,这才发现事情很是严重。他不过是有职无权的尚宝卿,若不是跟严世蕃那般“窃弄父权”,又怎么可能干预得了一位朝廷五品官员的升迁呢?
“你且放心好了,有着你老爹的面子在,相信皇上不会如此对待我徐家,却不会任着林若愚的性子来!”徐阶看到脸色惨白的徐琨,当即便是自信地安慰道。
倒不是他多么溺爱这个儿子,却是因为他知道徐琨真落得戍边的话,那么他这位两朝首辅的威望扫地,恐怕不知怎么官员会对他落井下石。
若是仅仅有着李春芳和张居正等人在朝,这个朝堂根本没有人真敢拿他怎么样,亦不能拿他怎么样。
只是现在林晧然在,那怕是再小的毛病都会放大,而如果不能护着徐琨安然离开,恐怕就会有人在自己徐家门口公然吐痰了。
正是如此,他此次哪怕真要被迫离开京城,亦是会带上徐琨一起离开。
徐琨听到老爹的许诺,亦是暗松一口气地道:“一切听凭父亲的安排!”
“老爷,咱们此次真的要离开京城吗?”徐夫人在这里亦是生活了几十年,更是享受着当朝首辅夫人的高待遇,显得不舍地询问道。
站在旁边一直不吭声的管家亦是扭头望向徐阶,想着这些年的风光,眼睛亦是流露着一份不舍和希冀。
徐阶的眼睛同样闪过一抹不舍,却是扭头望向紫禁城的方向道:“那份弹章应该已经送到皇上的案前,就看皇上会不会护着我,召我入宫相商解决之法了!”
恰是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两个丫环端着铜盆走了进来,而她们亦是发现受到了徐阶、徐夫人和徐二公子三人的注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