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一只兔子。”
耳边众人叽叽喳喳,我回头,血色的视野中看到一辆马车停在了琼花台的入口。
一个婉柔优雅的女子站在前方,虽然此时看不清对方的容颜,却能清晰地觉得她冰冷的眸子正盯着自己。
而她的目光像某种可怕的压迫,让我丝毫动不得。
我认出她了,她就是灵鹫台被我撞了马车的女子。
我不喜欢这个女子,也害怕这个女子,第一次看到她,就给我一种压迫感。
我突然被制住,在场的人一阵惊愕,好似做梦,待回头看着马车前那个女子时,都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这个女子,美得犹如凝冰所雕刻,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而浑身散发着高贵冷艳的气质。
银色的马车已经展露她的身份,这群人反应过来之后,眼底无不露出惊艳的神采。
传言中,凤倾已有三千多年没有离开月宫,哪怕是三千年前,见过她容貌的人都不多,据说可与日月争光华。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的美,有一种让人仰慕的宁静。
而且她目光所看那个人,同样是美,却是截然相反的感觉,那是一种肆意妖邪的美。
这种邪肆本不该出现在一个仙界太子身上,然而,偏生又觉得,仿佛只有千樱才能驾驭这种气质。
也不知道凤倾那是什么捆仙索,哪怕我不动,都觉得五脏六腑撕裂般疼。
我蜷缩在地上,目光不甘地看着千樱。
人群中不知道谁低呼一声:“帝君来了。”
众人应声跪在地上,恭敬行礼。
七彩祥云上,站着一群衣着华丽的人,前方四个妙龄少女身穿粉衣,手拿蒲扇。
中间是一中年男子,身穿明黄色流云衣服,头戴宝冠,五官深邃,目光祥和,但是紧抿的唇看起来不怒自威。
而他旁边站着一个年纪稍微年轻的女子,皮肤白皙,气质雍容。
“这是怎么回事?”
帝君目光一寒,扫了众人一眼。
“父皇,有一只妖精不知为何闯入了天界,在此闹了一番,还伤了一群人。”
千樱身边的白卓马上接口。
帝君一听,眉当下拧起来,目光亦落在了我身上,震怒:“这是怎么回事?怎的有妖精上天胡作非为?来人,将这妖畜拉入斩妖台!”
斩妖台,一斩即断魂!
在那儿死去的妖精,他们将会灰飞烟灭,不再有轮回。
“父皇,这并不是妖精。”千樱站了出来,看了我一眼,语气冷淡,“这是我从妖界带回来的玉兔,她不过是在妖界待了上千年才回天宫,妖气未消罢了。至于伤人……”千樱红唇一勾,目光扫过众仙家,笑了起来,“这兔子和辟邪第一次参加这么大的宴席,惊了神志,便打了起来,才误伤了众仙家而已。”
千樱的话刚出,那些仙家却沉默无异,无人开口反驳。
“三弟,我看你是弄错了。这么几千年,我怎么没有听说这天界有玉兔?而且你看这小妖,浑身全是杀气和肮脏的妖气,更没有半点灵气,怎么看都不像是玉兔。
“这妖就是妖,哪怕你给他再多灵药,他永远都改不了妖性。刚刚众仙家都看到了,这小妖不仅伤了众仙家,甚至连你都不放过。”
“她闹着玩罢了。”
千樱看着我,眼底拂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白卓并没有甘休,回头对帝君道:“父皇,看样子三弟甚爱这兔子。可天界明文规定,妖不可擅自闯入。这兔子如今伤人,一身妖气,但是三弟坚持她不是妖,我们也无法断认,倒不如问那小妖自己吧。”
“如此甚好。虽念及你对她疼爱有加,但是作为太子你该以身作则,若是妖,那就送她去斩妖台。”素闻帝君宠爱千樱,此时,立场却十分坚定。
白卓笑了笑,走向我:“我且问你,你是妖还是仙?”
“我当然是妖。”我如实回答。
“哦?那你是哪里的妖精?”
“我是桃园山的猫妖。”我看着千樱,浑身疼得厉害,眼中已有恨意,“桃园山全是桃树,但是却被千樱毁了,千樱是坏蛋,我要撕碎你!”
千樱看着我的目光一怔,似没有料到我说这话,而旁边的南羽焦急得跺了跺脚,念道:笨蛋哟。
我话音刚落,众仙家交头接耳,语气都有惶恐之色,甚至有人说道:这桃园山竟有余孽活下!
帝君更是暴怒:“放肆,将这妖精拖下去。”
“父皇。”
千樱上前一步:“桃园山毁灭当日,在邻近桃园山的地方,我发现了这只兔子,它相貌酷似上界曾走丢的一只玉兔,因此将它带上天宫……”
“是吗?谁能证明这满身妖气的兔子是天宫玉兔?你可不能为包庇这妖精而胡编乱造!”
没等千樱将话说完,那白卓就打断了。
“这天宫,的确有一只玉兔。”
正在此时,一个琅琅清脆的声音传来。
众人回头,看到凤倾款款走来,莲步生花,最后竟停至我身前,俯身将我抱入怀中,素手轻拂过我的皮毛。
可是,那么漂亮的手,我却觉得像是一把冰刃,寒冷锋利。
可我被她抱着,又被困于神仙索,动弹不得。
“三千多年前,我待在月宫闲来无事,就养了一只兔子,谁料它个性好动,待了一千多年就觉得烦闷。一个午日,趁我休息的时间逃出月宫,待我命人去寻,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她目光最后落在千樱身上,莞尔笑道:“却是没想到这贪玩的家伙竟然落到了妖界,幸得千樱殿下所救,凤倾在此对殿下的相助,感激不尽。”
说完,朝千樱微微俯身。
她动作轻盈,颔首时,一缕发丝落在白皙的脸颊,看起来优雅动人。
千樱没有回答,凝碧色的双眸只是静静地看着凤倾。
一边的白卓分外不甘:“仙子,你三千年未出月宫,怎的一眼就认识这妖……兔子是你所养?更何况,如你所说你们都分开了一千多年。”
凤倾并没有介意白卓的刁难,反倒对他温婉一笑:“我虽与它分开了一千多年,可我也养过它一千多年,怎的会不认识?更何况,我本不愿出宫,但是早听闻千樱殿下从妖界带了一只玉兔,我心忧是它,今日趁着宴会,便来一瞧。却没想到,它顽皮过火,竟然伤了众仙家,对此,凤倾深表歉意。”
言罢,又对着大家行了大礼。
她本美得让人不敢接近,可说话却偏生温柔有礼,让周围的人顿生好感。
而刚才那妖精的确厉害,连雷公的照妖镜都无可奈何,可凤倾一出现,就将它制止。若非主人,恐怕也没有这个能力。
当下有人就道:“仙子无须行如此大礼,这玉兔恐才上天界,有些不习惯。”
“既然这玉兔是凤倾仙子的,那证明她不是一只妖。”帝君点点头,“不过,她妖性未改,恐怕要好生管教。”
“帝君说得是,凤倾定然好生管教。”
“嗯。这琼花宴准备了这么久,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耽误,该怎么开始还是开始吧。”言罢,帝君携着帝后坐在金座之上。
凤倾见此,抱着我道:“怕她待会儿又惹出什么是非,凤倾就先告辞,各位尽兴。”
转身退出,走到千樱身前,她亦点头一笑:“殿下,凤倾先告辞了。”
千樱看着我,似要说什么,却终是住口。
凤倾将我带于马车上,解开我的发带,一刹那,我难受地呜咽了一声,想避开她的触摸。
她的手却放在我双眼上,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我双目登时痛得厉害,恨不得当下晕了过去。
半晌她放了我,低嘲地笑了起来:“你竟没死,还成了妖精。”
我喘了一口气,茫然地看着她,她很美,美得带着几分不真实。
“我本来就是一只妖精。”
她审视着我,质问道:“苏禾为何将通天塔藏于你眼中?”
“我不认识他!我根本不认识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又是苏禾,又是通天塔!我只要我的桃园山,我只要我的六娘、烟花楼、桃花林。
“你……”她美眸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凄然一笑,“群妖因你惨死,今日之苦,皆是当日你种下的孽!你背叛天庭,就当知躲不过宿命!”
我无力地看着这个女子美丽的侧影,悠然升起一股厌恶,突然间,我似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脑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呐喊:“苏禾,我替你挡住这些天兵,你快去诛仙台救她。”
云海变成红莲业火,那人放开我手,化光而去,一声低喃划过心头:苏禾,我许你一世深情,你却弃之如尘。
凤倾拂袖而去,我躺在月宫寒凝的地上,昏睡过去。
我睡了整整四天,这四天里,我只做了一个梦,三月桃花盛开,烟花楼客来客往,六娘拉着我说:“姑奶奶,你跑哪儿去了,星星哭了一个上午。”我撩开帘子,看见一个少年坐在榻上正在清点他的宝贝嫁妆。
我豁然睁开眼,空气里,有千樱熟悉的味道。
他来了!
身上的捆仙索在我醒来之际竟自动勒紧,我平静地躺在地上,这才突然想起离别之日六娘曾将捆仙索的口诀交予我。
整个月宫密布着一股寒气,我赤脚走过白玉石阶,却似踩在冰雪之上。
我循着气息,看见凤倾执着短笛静立于一株桃树之下,头顶飞花似卷雪而落,飘在氲着清茶的紫砂壶上,壶间茶气染湿了一旁的黑白棋子。
千樱渡月而来,目光淡淡落在凤倾面上,抿唇不语。
笛声幽幽收尾,凤倾收起短笛,望着千樱莞尔一笑:“你来了。”
头顶飞花似卷雪而来,带起两人的衣袂,我好像见过这一幕,却突听千樱声音冷沉:“本宫似乎和仙子不熟!”
凤倾笑容如莲,静静地看着千樱。
“她在哪里?”
“她是一只妖!”
“既上了天,那她就是仙!”
“通天塔已毁,妖皇苏禾无法醒来,此时整个妖界内乱,杀戮一片,正是天界一举毁掉妖族的最好时机。仙妖两界自上古以来,便势不两立,你虽破通天塔立下大功,然将一只妖留在身边,就是忤逆天道!”凤倾眸色一沉,“更何况,她身负妖界秘密,并不是一只普通的妖。”
千樱眼眸转阴,面色带霜,声音冷到了极点:“仙子知道得很多!不过是仙子亲口告诉众仙,它并非妖!”
“你自毁道行助她复明,可她却扬言杀你!妖,永远改不了妖性。”
千樱却是一笑,眼眸森寒:“本宫虽是仙身却并无仙法,何来道行?”
“千樱,你到底要做什么?”凤倾紧握着短笛,竟失声质问。
“带她回家。”
我想起那日凤倾对我说,群妖之死皆是因为我,再听她说,此时妖界四处杀戮,混乱一片,我奔向南边,惊奇发现此处竟没有结界。
我纵身跃下了云层,因为没有结界,罡气弱了不少,可是依然像锯齿一样切割着我的身体,我顾不得疼痛,终于凭借过去五百年的记忆,找到了桃园山。
头上阴云密布,黑压压一片,随时都可能压断整个苍穹,这一方桃园净土,此时连风都不肯拂过,更不见一丝光影,脚下泥土发出尸体腐烂的恶臭,周遭荒林枯木,一片狼藉凄然。
我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将泥土挖开,指尖骨肉翻出,我却感受不到一点疼痛,只是不停地挖。
身前多出一袭白色衣阙缀着翻飞的桃花的男子,我木然抬头,看着他,姿容天下,高贵优雅。
“前些日子我撕烂了小白的衣服,还了一件新的给他。我伤了小蓝的腿,送药给他复原了,我砸坏了未央宫的院子,然后也亲手修好了。”我血指抓住一方泥土,举在他身前,“你毁掉了整个桃园山,能不能把他们也还回来啊?”
千樱怔怔地看向我:“你就这么想他们回来?”
我用力地点头:“我想树爷爷,我想六娘,我想我住了五百年的桃园山,你只要将他们还我,我什么都答应你,我穿衣服,学写字,用筷子吃饭,不淘气不打架。”
千樱蹲下身子,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如果变不回来,你会怎样?”
“树爷爷说妖精死了就去地府,我就在这儿挖,一直把地府挖出来。”
千樱握着我骨肉翻出的手,目光深深地绞着我:“如果变不回,你会对我怎样?”
他手指传来一股再也熟悉不过的温热,我想千樱其实就是我的主人,只是,他将我忘记了。
“那你杀了我,我去地府找他们。”
手指被捏得咔嚓一声脆响,我疼得跌在千樱怀里,陷入黑暗之前,便听得他于我颈间耳语,诡异而阴沉:“好,一切都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