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樱站在几丈开外,冷冷地看着红绡,他凝碧色的双瞳映着眉心一点桃红,整个人散发出可怕的妖邪之气,一时间,红绡只觉得浑身剧痛难忍,似乎有一把巨大的手正在将自己拧捏,毫无挣脱可能,最后虚脱趴在地上,才惊觉自己百年修为瞬间消失了。
红绡虚弱地抬起头,模糊的氤氲的视线里,千樱残忍冷漠地转身离去,未说一字。
张开手心,那粒护心丹,依然完好无损。
若非那只妖精在琼楼台一闹,她怎的有机会借着未央宫侍女的身份,以替玉兔仙子取药进入金陵药君殿内,偷得这枚护心丹。
红绡凄然一笑,也罢,百年修为,换得一枚护心丹,值了。
事过数日,可一想到那双可怕的眼睛,丝丝缕缕的寒气便蔓延四肢百骸。
她深知千樱废她百年修为,却未杀她,并非开恩,而是因为她是千樱未婚妻龙三公主的人。
对啊,今日是中秋之夜,太子龙七的及冠之日,早在几个月前,那老龙王寻回走丢的太子时,便向各路仙家广发请柬邀约他们近日前来庆生。
红绡忙转出珊瑚石头,朝漩涡处游去,
她惊讶地发现,那困在漩涡中沉睡的蓝色小龙竟然不见了。
这……这怎么回事?
红绡甩着尾巴,竭力地朝那漩涡靠近,然而,那漩涡发出的力量让她连续后退了几步,再加上被千樱剥夺了五百年的修为,她如今法力薄弱,完全不能靠近漩涡。
不一会儿,一道蓝色的光从漩涡里出来,划开层层海波,所过之处带起如流星般的璀璨光泽。
那道光快速前进,将周围海底景物照得一片明亮,光的骤然出现,方引起海底精灵的一片骚动,纷纷跟随那光前进,红绡定睛一看,那海水中恣意游曳的光带,竟然是一个身着白色衣服和一头蓝发的少女。
那蓝色的头发宛如水中海藻,长及腰间,随着少女身形游曳前进,那头发亦漾出唯美的线条,更让众人惊奇的,她竟有一双蓝色的眼眸。
那双神情含笑的蓝色眼眸,比海更深,却比天更净,衬着卷长的睫羽,又比那云还柔。
随着她身形的游动,一只海星从她衣中跳落,挂在那线条完美的白皙脖颈上,她垂眸一笑,干脆将海星拽在手里,另外一只手一带,整个身形如光前行。
海底的鱼虾纷纷被少女容颜震惊,方以为看到鲛人,然又是一惊,那鲛人虽貌美,可周身哪有这少女那莹莹蓝光和灵动的气息。
方醒悟时,却见那少女衣不带水地急切离开了海底,朝东边游去,众鱼虾纷纷跟随,前方更有鱼虾停驻,方将少女围观。
可她却毫不停滞,衣带又是一扬,身形翩然若流波,竟然冲入海面,踏浪前行。
她赤足立在浪花之上,衣阙带风,浑身沐浴着柔和的蓝色光泽,一双眼眸深切地盯着西方,脸上笑容在波光下更是明媚惊艳。
浪至岸边,少女踩着水,走到东海临岸的一方礁石上,捧着那海星屈膝坐下,安静地凝望着西边。
海风拂起她的蓝发,她睫毛微颤,却是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了什么。
众鱼虾这才惊醒这少女是要上岸,忙护在她周围,纷纷劝住。
一群云母齐摆舞着裙摆,企图吸引少女目光,将她引下水:“姑娘,这岸边靠近人类,很不安全,你快下来吧。”
少女将海星捧至胸前,清秀绝美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羞涩笑道:“我在等人。她说了,会在我及冠之日,到东海来寻我,然后娶我回家。”
声线干净清澈,但众海物却都能听出这竟是一个少年。
大家又是一惊,以为这少年说笑:“你是男的,怎么让人家娶你?”
“那有什么关系,嫁娶之事本就是两情相悦,生死一生,携手到老。哪里在乎她娶我,还是我娶她?”
少年笑答,目光依旧凝望着远方,手更小心翼翼护住海星。
“你看,这都中午了,那娶你之人确定会来?”
少年眼睫弯弯,笑得十分明艳动人,微卷的长发在海风中飞舞,美得让众人移不开眼。
但是他却毫不在乎众人的打击,只是道:“我相信她会来。她说话向来算话,就算今天有事耽误了,那我就等到明天,明天有事耽误了,那我就等到后天。”
“你就这么相信她?”
一条金色的小鱼蹦出水面,好奇地问道:“你等的那人,应该来自陆地吧,据说陆地上的人说话最不能相信的,而且很危险。”
“不,她不是人类。”少年想起那人,笑得十分幸福,“她是一只妖。以前,我说我喜欢吃桃子,每一年她都会去摘最好的桃子给我吃。每次有人想来抓我,她都会赶在之前,把那些坏人全部除掉,然后带着很多东西回来哄我开心。她以前对我说过不会让任何人抓我走,而她做到了。”
哪怕是被千樱抓住,她都奋不顾身地来救他。
“你一定是疯了?我们海族可不能和妖精打交道的。而且,现在妖界乱得很,他们啊,比人类还可怕。”
“是啊,是啊,现在妖界一片大乱呢。”
“你回去吧,别再这里等了,一定等不到的。”
“为什么等不到?”少年依旧看着远方,蓝色的漂亮双眸充满了坚定,笑得明艳动人,“我五百年都等过来了,哪里还怕这点时间呢?”
红绡瞧着那少年手里的海星,突然惊醒,难道,这是……那龙七太子?
今日可是那七太子及冠大宴,老龙王更是邀请了八千仙家前来欢庆,若太子走丢了,龙宫岂不又是大乱?
红色的尾鳍甩动,红绡忙朝龙宫方向游去,行至半途,忽见一抹祥云从头顶掠过,红绡浑身骤然发冷,急切地躲在珊瑚后面。
那是南羽仙君的祥云,若如此,千樱殿下也要参加欢宴?
太子千樱是龙宫未来的女婿,今日龙七太子生辰,他没有不来的理由。
想至此,红绡打了个冷战,不敢靠近龙宫。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大哭大叫,可醒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是未央宫的一只玉兔,名猫年年,一岁,灵智刚开,没有法力,正在学人走路,学用筷子吃饭,学穿衣识字。我本属月宫凤倾所有,后来主人千樱见我可爱便将我收养。
我虽然是一只兔子,但是却讨厌吃胡萝卜和白菜,最爱的是红烧鲤鱼。
我最爱的地方是天庭最西边的灵鹫台,那儿白云似海,傍晚更是有仙子飞过,将夜幕缀上繁星。
每到傍晚,主人便会带着我骑着辟邪,悄然跟随那些仙子,我心里则期盼着能掉下一只星星让我捡到,然后偷偷地藏在房间里,夜里点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灵鹫台的仙子越来越多,她们时不时地从头顶飞过,一天来返多次。
好些时候,有些仙女总会忍不住望着我,待我抬头,她们又总会掩面羞涩地离开。
我回头好奇地问主人,主人则是冷着一张脸,看着我写的字道:“她们那是被你的字吓着了。写得太丑,重新写。”
在灵鹫台多半是主人陪我,有时候也会只有我和辟邪,那个时候,我总忍不住偷懒,或者趁着辟邪眯眼打瞌睡时,在它脸上画乌龟。
今日一大早,我就被主人从他身上扒下来,然后扔在了辟邪身上。
“猫年年,本宫警告了你多少次,睡觉的时候,不准像树懒一样趴在我身上。”
路过灵鹫台的那些仙女儿,见到我时都会微微俯身,然后笑靥如花地喊道:“玉兔仙子。”
未央宫常和我一起捉迷藏的小仙童则会拉着我的手,高兴地唤道:“哇,年仙子,你又找到我们了!”
连那常常用鼻子呼吸的南羽仙君见我,至少会皮笑肉不笑地哼道:“哟,这只笨兔子,衣服又没有穿好!”
只有我的主人,千樱殿下,才会如此粗鲁野蛮将我一次一次地从他身上拽下来,然后压着声音,咬牙切齿喊着我的全名。
当我满心委屈地向南羽仙君哭诉时,他则翘起兰花指弹了弹我的眉心:“哟,笨兔子,竟然会用成语了!”
我才了解,野蛮粗鲁是成语,不过,南羽仙君警惕地看了看我主人的寝殿,然后悄声对我说:“但是,可千万别让殿下听到你这么形容他。”
“为什么?”
“以前我们的殿下可是波澜不惊,心若止水,顽固不化……”南羽仙君说了一通乱七八糟的词,最后看着我,眼里涌出一丝惨痛,长叹了一口气,“罢了,这都是历史了……未央宫日日受灾啊,我们这些无辜的路人啊!”
我茫然地看着南羽仙君,他停止感叹,转头看向我,突然一笑:“好歹你这笨兔子也学会了成语,不枉费我们一番心血。”
他这一笑,竟生一丝惊艳,我忙道:“南羽笑起来比那些仙子还好看。”
南羽仙君忙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是当然。”
我突然想起主人,自长梦醒来,他不是在生气就是皱着一双秀眉,哪怕安静时也总是冷着一张脸,如寒冰雕刻,让人心生畏惧。
“主人怎么不笑啊?”
南羽瞄了我一眼:“别奢望他笑,只要你不惹他生气,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面,哪里不知道这道理?可是,这几个月来,为了不让主人生气,我明明很努力了,努力地学着穿衣,走路,写字吃饭,却未曾见他面露任何笑容。
“唉……”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南羽却嘲笑我:“笨兔子,你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我点点头,道:“我想让主人开心。”
南羽仙君斜斜睨了我一眼,用意味深长的话道:“谁告诉你殿下不开心了。”
“咦?”
我眨着眼睛,疑惑地看着南羽,他却扭过头,手指捏着我肉呼呼的脸蛋儿:“咦什么,还不收拾一番去灵鹫台,本仙尊可不想成日待在这未央宫。”
我这才想起,今日好似哪个地位很高的神仙过生日,八千仙家都要去道贺,千樱殿下也会亲自前去,留下南羽和我在未央宫。
南羽话这么说,捏着我的手却掂了又掂,根本没有放开的意思:“未央宫将你养胖了啊,这脸蛋儿捏起来可真是肉嘟嘟的!”
那劲道不小,我疼得要喊,
一道冽风掠过,南羽慌忙缩回手,抬头看向台阶处,悠地起身,行礼:“千樱殿下。”
我站起来,隔着眼布看着主人,这才发现他穿着一身流云华服,青丝用一只簪子绾住,周身的雍容华贵。
“主人……”我忙上去,拉住他的手,抬头却见他目光落在我脸上,眼底布满寒霜,我慌忙垂下头,不舍地放开他如玉的手。
“本宫有些乏了,你代本宫前去龙……”他顿了一下,“祝贺。”
“啊?”
南羽眼底闪过一丝惶恐:“殿下,这可是……”
“还不速去!”
南羽仙君悲痛地看了我几眼,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消失在未央宫门口。
我目光落在主人一尘不染的靴子上,又忍不住将目光上移,只觉方才一见,主人姿容绝艳,很想再看几眼。
“疼吗?”
主人声音依旧冰冷,却没有刚才那般凌厉之气,我展颜一笑,忙道:“不疼,不疼!”
他秀眉一挑,凤眼俯瞰着我:“你可知我问你哪里疼?”
我转了转眼珠,最后只得摇头,却捕捉到主人眼底闪过一丝愠色,他素手轻抬,放在我耳处,却又速速收回,转身回了寝殿,扔下一句:“还不去练字!”
我实在太困,不到中午就趴在灵鹫台上睡着,朦胧中感觉有一双温玉之手拂过我的脸庞,待我醒来,却不见一人,而身边清辉明月,竟已天黑。
因众仙都离开天庭去拜寿,不只是灵鹫台,整个天庭都清冷下来,仰头看着早就落下的夜幕,明月当空却没有一颗星星。
看样子,连摘星仙子也去赴宴了。
接我的白翼停在我身边,我刚骑上去,下界传来一声划破苍穹的长啸,随即云海震动,恍然间,那洁白的云海一片阴霾,周遭天地变色,寒风卷云咆哮而来。
白翼被这个突变惊得发出惶恐的嘶叫,载着我赶紧飞回未央宫,小童子们则面色惶恐地站在殿门口,不停地朝南天门方向张望,没有发现我回来。
我直接落在寝殿上方,瞧着院中残花一片,而空气中没有主人和辟邪的味道。
却听到殿外小白声音在发颤:“这风怎的刮得如此邪乎?”
“我方才去瞧了,南天门的云海一片灰色,人界在下大雨。”
“大雨?”小白看着头顶那轮满月,沉声道,“今日满月,怎么会下雨?有违天道!”
“雨属龙宫管辖。今天是龙七太子生辰,人界竟下大雨,难道说,龙宫出事了?”
“难怪午后殿下突然带着辟邪离开,此时也没有回来,看样子龙宫确实是出事了。”
龙宫?原来主人和南羽仙君去了龙宫。
“嗯。”一旁的小蓝也附和点头,“传说那龙七太子脑子有些问题,离家出走了好几次,上次就消失了整整五百年,整个龙宫天翻地覆,前几个月才寻回。”
一道闪电划过云海,顿时那乌云竟没了明月,随即又是几道亮光划破苍穹,最后交织成一条龙形,闪过前方,一道道龙吟在云间低啸,身后屋檐颤动,楼阁间的长明灯应声落地,发出破碎的声音。
我不知为何身心冰凉,驾着白翼,朝南天门奔去。
南天门守卫见我,竟踉跄后退几步,眼中还露出惊恐畏惧之色。
我朝他们友好地微笑:“我主人和南羽仙君去了龙宫,此时还没有回来,我想去看看。”
一个胆大的守卫警惕地看着我的手,小声道:“今日龙太子生辰,帝君允许众仙随意出入南天门,仙子自去便可。”
南天门下,只要踏出一步,就是下着磅礴大雨的人界,下面乌云翻腾,我弯腰,手心掬起一捧雨水。
冰凉的手触及皮肤,体内一股热气汹涌澎湃地在我四肢游走,却在汇集于心脏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生生扼制住!
我捂住剧烈跳动的心脏,回头看向那守卫:“请问,龙宫怎么走?”
“仙子……穿过云海,一路往东,便可看见一方蓝色的海,那龙宫便在东海之上。”
“谢谢!”
没等那守卫反应过来,我抑制不住体内那莫名的激动,纵身跳下云海。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刚才在我体内奔腾喧嚣的那股气势,正是被千樱封印的妖的野性。
那是属于渴望自由的野性!
脱离天庭云海的瞬间,白翼接住了我,飞向东海,磅礴的大雨哗啦啦地落在我身上,捶打着我的皮肤,可我丝毫不觉得疼痛,反而是前所未有的畅快,我甚至忍不住张开双臂,发出一声声尖叫,直到精疲力竭。
雨毫无停歇之意,我隔着眼布,用主人教我的方式打开天眼,这才在昏暗的夜雨发现了那片大海。
然而,让我震惊的是,大海最东边上空虽然雨势更强,却明如白昼。
海的上空莹光点点,却是天庭的各路神仙,他们身披银辉,衣不沾水,有些悬空飘浮,有些踩着祥云,将一处围成圈。
嘈杂之中,龙吟不断,正是从那圆圈处传来,我好奇地将白翼带至光圈上空。却见一方礁石之上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儿,衣服尽湿,长发裹身,显得纤楚可怜。
众仙飘浮在他周围,一仙人靠近,那坐着的人手臂一挥,袖间竟带出一道强光将那仙人抛入海水之中。
雨水拍打的海面突然咆哮开来,浪高百仗,众仙纷纷凝神,飞至高处,堪堪躲过。
而那人儿,却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礁石之上,任由浪花拍打身躯,喃喃自语:“我不走,她说过她会来!”
海浪呼啸翻腾,声声震耳欲聋,可我天生听嗅敏锐,竟听得那少年呜咽哭泣,那声音,在海啸中显得那么细弱,不足一尘,却不知为何又声声撞在我心头。
我愣在半空,听着他的哭泣,觉得心头空空如也,好生难过,忍不住驾着白翼朝他慢慢驶去。
不知怎么的,浪腾中的少年突然停止哭泣,猛地站起来,看向头顶,大声地唤道:“年年?”
我浑身一颤,整个人急速下落,突然很想看清那少年模样。
“年年,是不是你来了?!”
可就在此时,眼前一道白光闪过,我身子一轻,被人捞在了怀里。
一双手臂锢住我身子,骤地收紧,我顿觉得呼吸困难,疼痛难忍,抬头则看到主人阴森冷然的脸。
一道结界织于我头顶,隔离了那磅礴落下的大雨,我努力向那哭泣的少年看去,却发现主人挡在我身前,而我们已经远离了东海上空。
我只看到乌黑的天幕,闪电再度交织,脚下大海咆哮翻腾得更厉害了!
依稀中,甚至能听到有个人在怒吼:“逆子,你竟出手伤仙君!”
或许是开了天眼,也或许是兴奋过度,此时被主人抱在怀里,我像被人抽了气一样浑身无力地靠在他胸膛里。
可是,脑子里怎么都挥不去那雨中少年的样子。
“主人,好像有人喊我!”我挣扎起身,却突然对上了主人的双眸。
他的双瞳,带着千山万壑里的雷霆,带着浩瀚大海的霸气,冷冷地绞着我!甚至,带着一丝阴扈和杀气!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可怕的眼神,当即吓得一个激灵,那湿了的衣服贴着皮肤冷得刺骨,我牙齿上下打战,咬出一丝血迹。
我淋了雨水,浑身灼热,口干舌燥,头疼欲裂,周身轻飘,头脑晕沉。
醒来之时,已是几日之后,睁开眼,看到主人面色疲惫地睡在我身边,而我正枕在他手臂之上。
我想起那日他的目光,浑身血液冰凉。
他掀开细长的眼睑,我忙闭上眼,浑身僵直,听着他起身,然后出了寝殿,我释然地吐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时,门突然推开,浓烈的鱼香扑面而来,然而,我身体却僵直不敢动。
“醒了还不起来?”
冰凉如常的声音,我惶恐地爬起来,抓起旁边的衣服,胡乱地套在身上,正手足无措地摸向腰间时,却看到一双白玉纤手捻着我的衣带。
“千樱殿下,我正在学,对不起……”
那手随着千樱的呼吸停了片刻,又灵动地脱掉我的衣服,复替我穿上,灵活地在我腰间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又将我拉至铜镜前,拿起梳子替我梳头。
我僵直在位置上,吓得不敢呼吸。
我自记忆起,梳妆穿衣都是南羽仙君教导,因我愚笨,他不得已才会亲自打理,那时口中也总会骂道:“本尊堂堂一仙君,竟沦落至给你穿衣梳头,还要做饭烧鱼!我漂亮的手啊,又粗糙了!”
“再不呼吸,小心憋死你!”
我吸了一口气,透过铜镜观察着千樱,却见他拿着梳子,纤手划过我的黑发。他神色认真,双眸低垂,两道细长的睫毛落在凝白的脸上,如蝶匍息,却在我偷看时,抬眼透镜与我对望,然后冲我微微一笑。
那一笑,好似天地烟花瞬间绚开,可又无端妖邪妩媚。
我顿时心惊肉跳,从凳子上跌下。
“你从什么时候,对我如此惧怕?”
他将我捞起来,垂眸含笑看着我。
他笑得我浑身哆嗦:“我……我第一次看到主……殿下笑。”
“笨丫头,谁告诉你本宫第一次笑?!”
他手指轻轻地捏着我的脸,眼中有一丝担忧:“瘦了。”
自记忆以来,千樱教我读书写字,命南羽仙君授我生活常识,但是他对我的态度却是极其冷淡,哪怕是坐在我身边一日,常常也不说一句话,虽允许我睡在他身边,却从不曾有这般亲昵的举动。
他这变化,我怕得要命,脑中只有东海之上他那阴森杀气的眼神。
“你曾天不怕地不怕,对我更是次次触及底线,屡教不改。今天却这个蠢样,难道是那天东海将你吓到了?”
我如实地点点头。
他深思了片刻,凝眉与我对视:“你知道龙七太子?”
我摇头,见他眉心舒展,似是松了一口气:“那日是龙七太子生辰,谁知他跑出龙宫,众仙劝他回水晶宫,他却大打出手。以前以为他是一个痴儿,谁知变身之后,灵力强大惊人,竟无人是他对手,连南羽仙君都被他打成重伤,如今还无法复原。”
我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想起那少年袖间撩起的白光:“南羽仙君受伤了?”
“我带你离开之后,东海众仙皆都负伤,南羽仙君则伤得最重。”
我忙从位置上跳下来,朝南羽仙君的房间奔去,却又马上折回来,拉着千樱上下看了一番:“主人,你受伤了吗?”
他眉眼笑开,眼底流光溢彩:“现在知道叫我主人了,怎么不叫我千樱殿下了?”
我垂下头,有些懊悔,才明白主人带我离开是怕我受伤。
“本宫无碍,你若担心南羽仙君,先将这碗鱼汤喝了再去看他。”
我这才想起桌子上那碗鱼汤,香气扑鼻,馋得我口水直流,端起来吞了个干净。
“咯……”
我畅快地打了个饱嗝,猛地又止住,瞟向千樱,则看他笑着问我:“好喝吗?”
“好喝,南羽仙君手艺比以前好了。”
“笨丫头!”
千樱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那该死的小龙崽子,出手竟然这么狠。”南羽趴在镜子前面,小心翼翼地撕开纱布,检查着自己俏丽的脸蛋儿,“要是毁容了,本仙尊非得把他龙宫搅翻天,不要以为就只有他敢撒泼,我就不能耍横!”
“哎哟,本仙君的胳膊……你这兔子,难道要要了本尊的老命?!”
屋内传来南羽仙君撕心裂肺的呼叫声,我才松开对他的熊抱,后跳一步,歪着头将他上下打量。
他警觉,忙抬起手臂将脸挡住,将我往外赶:“出去,出去,你这兔子,怎么门也不敲,小心殿下又责罚你不懂礼貌。”
我抓着门框,嘟着嘴道:“主人说你在东海受了重伤,我担心你伤势,才忘记敲门的!”
金针绣鸾长袖下,露出一双震惊的凤眼:“殿下说,东海?”
“嗯。”我点点头,“主人说那龙七太子伤及众人,你受伤最重。”
南羽放下袖子靠在门框上,眼珠却是狐疑地滚动,最后又是震惊地落在我面上,指着我的发髻和衣服:“这衣服和头发是你自己弄的?”
我抬起手臂,转了一个圈,朝他炫耀道:“这是主人替我穿的,衣服也是他梳的,他还冲我笑了。”
哪知南羽吓得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又哇哇地跳起来,疼得龇牙咧嘴。
“兔子可不能撒谎!”
“我才不会撒谎,走的时候,殿下还叫我笨丫头!”
他一边捂着脸,一边围着我绕圈,追问:“殿下告诉你东海之事?又替你穿衣梳头,还冲你笑,叫你笨丫头?”
我点头。
他望着天边,最后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殿下终于过了那心结。”说罢,他将我拉至屋内,将一双保养极好的双手摊在我面前,“兔子,你瞧,这次本仙君身受重伤,元神损毁,眉眼落了疤,肋骨断了三根,手指经脉也毁,刚屁股还摔了一跤,走路也不安稳,若不及时恢复,恐不能参加五百年后的鸾鸟大赛,到时候,孔雀公主……”
见我神色迷茫,南羽露出一个不成器的表情:“你就说,如果我不回白羽山,就讨不到老婆了。”
我虽不知道老婆是什么意思,但是看到南羽严肃的表情深知此事后果严重,忙去寻主人,却是在厨房找到了他。
主人穿着一身雪白衣衫,一手持锅铲,一手负于身后,认真地翻炒锅里的小鱼,那优雅从容的姿态和南羽仙君往日的鸡飞狗跳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这才想起,我淋了人界的生雨,而南羽仙君负伤卧床,这些日子竟都是主人亲自下厨。
听了我的转达,主人点头允许:“讨老婆的确是大事!”
“主人,什么是老婆?”
“老婆?”主人放下勺子,深思良久,才道,“应该就是一起吃、一起住、一起睡的人。”
“哦!”我恍然大悟,“那主人你就是我老婆了。”
主人黑着脸将我赶了出来。
那天的鱼汤,咸得难以入口,我却不敢忤逆,只得忍痛喝下。
就这样,为了讨老婆,南羽仙君带着自己漂亮的衣服,骑着白翼,哼着歌,高高兴兴地回了白羽山。
他这一走,就是五百年,其间也让白翼给我捎些漂亮花哨的衣服和问候信来。
而我和千樱,就在这未央宫,居住了五百年。
这五百年里,他亲自授我知书达礼,我虽然努力,却难免会犯糊涂做错的时候,少不了一番责罚。
于是,我就会像猫一样缠在他身上,哭道:“好歹,你也是我老婆,手下留个情!”
一开始,他总会黑着脸,后面也只得哭笑不得地免了我的惩罚,只是警告我,不许再提“老婆”两字。
可我私下里却觉得,“老婆”两字甚是管用,难怪南羽仙君一心想找一个老婆。
这五百年,最让我开心的是我的眼睛终得复明,能见阳光和斑斓的色彩。
而整个天庭也被我混得如鱼得水,除了几处主人不允许我踏入的地方,我和其他宫殿仙子们早就混得一片火热,特别是彩霞宫和摘星殿的仙子,有时我也会陪着她们将红霞铺满云端,在夜间替夜空装满繁星。
我也常跑到南天门偷看人界那长年不变的阴雨天气,日子久了,那群守卫也少了一些对我的惶恐,后面我才知道,原是我年少时曾将他们打成重伤。
至于几处主人忌讳的地方则是:镇妖塔、斩妖台、诛仙台、坠仙台,还有月宫。
每一年的中秋之夜,都会有一张来自月宫的请柬,可每次,都被主人扔到灶膛作为柴火。
月影笙歌,楼台舞曲,月宫今日又是一片欢腾,不少仙家赴以欢宴,据说只为观得一眼凤倾的绝色容颜。
这五百年里,我也听说,当今有三人容颜倾世,一是极少出月宫的凤倾仙子,二是根本不出未央宫的千樱殿下,还有就是因伤了众仙又消失了的龙七太子。
我对主人说:看样子倾世的意思就是极少面世。主人看着我,最后哑然失笑。
我不曾见过龙七太子的模样,可远远见过一次凤倾,那风姿也看得我目瞪口呆,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只觉得她从画中走来,真真是极美。
老远就听得了白翼的呼声,我骑着辟邪飞向灵鹫台,不等白翼落地,将它扑到云海上。
又是十年未见,白翼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脖子,我从它羽翼里取出一封信,正要拆开,就看到一方祥云落在身前。
我抬头,一女子身着白色宫装,皮肤白若凝雪,面容如画,梅花点缀妆容,绝代芳华。
我向她行礼,心中却疑惑,此时,她该在月宫宴请宾客,却怎么出现在这里?
她凝目看着我,并没有还礼,半晌,直接了当地问我:“你家殿下喜欢什么?”
我寻思她不懂礼节,定是无人教,但是出于礼貌,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嘿!这问题,太多人问了:“喜欢生气,喜欢看书,喜欢安静。”
“那讨厌什么?”
“讨厌女人!”上面可都是南羽仙君留给我的标准答案。
“女人?”凤倾眼眸微眯,看了我一眼,“难道玉兔不是女人?”
“当然不是!”我正色道,“南羽仙君说我是小姑娘,主人说我是小丫头。”
五百年来,我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整个未央宫的一草一木和我都没有变化,我是当初那个小姑娘,如今模样还是。
千樱告诉我,这天地分为三界,神居天,人住地,而妖则天地不容。
这三界,仙界是静止的,妖界是混沌的,唯有人界四季分明,夏雨冬雪,人有生老病死,轮回循环。
凤倾苦苦一笑,靠在石台之上,扬起白皙的脖子,拧壶灌下一口烈酒,却呛得面红耳赤,捂着眼睛仰头咳嗽起来。
银辉之中,我看到一行清泪从她指尖滑落。
“仙子怎么哭了?”
凤倾放下手臂,展出一抹极美的笑:“你且替我问你主人一句,这做神仙的滋味如何?”
说完,她驾云飞回了月宫。
辟邪用犄角将我抛到背上,我趴在它背上就迫不及待地拆开了南羽仙君的书信:九月初一,白羽山恭候千樱殿下观赛。
“主人,主人……”我举着信,三步并一步奔回未央宫,看到千樱负手立在荷塘之前,黑发渡月,一双凝碧色的目光清冷地看着月辉中待放的睡莲。
玉手捻起信笺,主人却是面色愁容。
南天门守卫说最近人间天象异常,多半是有妖孽生乱,我将此话传给千樱,他却只是锁眉不语。
“怎么今天个个都不开心!”我忍不住嘟嚷了一句。
“你说谁还不开心?”
千樱眉头皱得更深:“刚在灵鹫台碰到人了?”
“嗯。”我点头,“碰到了月宫的凤倾仙子。”
“凤倾?她和你说什么了?”
“她哭了,还让我问你,做神仙的滋味如何?”
千樱绝美的脸上霎时布上一层寒霜,碧瞳敛起丝丝森然,冷冷地看着月宫,半晌,回头看着我,眼底冷意散开,露出一缕愠色:“我将去人间走一遭,本欲将你留在宫中,看样子,留在这儿反惹事端。既然南羽来信,你倒不如随我前去白羽山小住。”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五百年了,我竟真的要离开天庭,去白羽山了。
又担心千樱会突然改变主意,当夜我就收拾了三个大包袱,坐在了南天门,任由守卫怎么劝都不回未央宫。
无奈,千樱只得带着我提前离开了天庭。
白羽山是鸾鸟的圣地,哪怕是腾云驾雾,也需要走上七天,并且必须经过人界和混沌之地,才能到达。
我们离开天庭时,正值人界初秋月圆之际,据说此夜人间各户老少聚集一堂,分享团圆饼,意为团团圆圆。
穿过南天门的结界,不过三个时辰,我们来到了人界,然而,看到的情景却让我大吃一惊。
本该明月当空的天幕,却是乌云密布,黑压而下,似随时都会压垮整个苍穹,不多时,那天空竟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袭卷了整个人间大地,很快,城镇、村庄、山脉、河流就覆盖了一层白雾。
“哗啦!”
一道闪电从云端落下,像一把利刃将整个黑色天幕劈开,雪亮的光映得主人面色清幽。
“闪电飞雪,必出妖孽!”
主人冷哼一声,碧色双瞳盯着我们脚下,我循着看去,见到一座巍峨的宫殿落于我眼中,红墙琉璃瓦,各处屋檐挂着红色灯笼,在鹅毛大雪中颤抖,而那建筑四周,又密布着稍微低矮但是仍不失气魄的建筑,盘踞在苍茫大地之上。
“这是人间帝都,名长安,中间琉璃瓦宫殿则是人间帝君所居住的地方。”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闪电,落在那主城之上,我依稀看清竟有一道薄薄的黑雾在那帝都上空缭绕,十分诡异邪恶。
我不由得惊问:“主人,那些黑雾是什么?”
“妖气!”
身下的辟邪发出急促的声响,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不祥,然后迅速朝长安方向飞去。
我惊呼指着宫墙东边:“主人,有一道黑气进了皇宫。”
千樱薄唇轻抿,手势往下压,辟邪得命,将我们放在了长安一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