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
洛阳城,知府衙门。
包括知府、同知、通判、指挥使...洛阳官场上最拔尖的那些官老爷们,早就已经集中到了此处。
但是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心思开口说话。
堂中的气氛凝重至极,大人们的脸上冷得似乎能掉下冰渣,就连空气都像是凝固成了石头。
原因很简单。
昨天一大早就浩浩荡荡,大张旗鼓前往北邙山祭祖的伊藩周氏族人,直到入夜洛阳城门落锁之时,却一个人都没有回来。
要知道上到当代洛阳王周温晔,下到任何一个还能喘气的旁支,哪怕其中爵位最低的一个也是奉国中尉。
这可是共计好几千人的宗室啊!个个身体里都流淌着太祖的血脉!
什么概念?老周家的这些宗室,哪怕随便拉出来一头只知道吃喝的肥猪,俸禄都比堂堂七品的县太爷要高!
哪怕这些正统科举出身的官老爷们,再怎么瞧不起这些被圈养的“肥猪”。
但在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依旧个个都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一样,七月天里也感到一阵透心凉。
这洛阳城,甚至整个大炎朝廷的天,都要被捅破了!
他们这些地方官儿有一个算一个,此刻全都前途未卜,甚至皇帝一怒之下砍了他们的脑袋都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他们连昨天北邙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完全不清楚。
到了晚上,更没有人敢随便上山查看。
这群人寝食难安,半夜就聚在了一起,一直等到了现在。
踏!踏!踏!
直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坐立难安的他们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一个个不由扬起脖子向着门口看去。
随着十几双粉底官靴踏进门槛,却是有两队精悍的人马联袂而来。
一队人身上的官袍青黑,绣着过肩【尸虺】,却并非是来自“神宫监”的赶山道人,而是驻守在地方的“大陵司”。
另一队人身上的官袍纯黑,绣着威风凛凛的【虬虎】,浑身上下都透着惨烈的煞气,却是隶属于洛阳城的“御龙直”校尉。
大陵司的人马只负责各家王府陵墓事务,最多再加上一些近支勋贵的身后之事。
在守陵人看来他们是直属上级,真正的大人物,实际权力却十分有限,在这种场合基本没什么存在感。
他们进门行礼之后便退到一边,将位置让给了“御龙直”中一位虎背熊腰满面络腮胡,好似人形熊罴的武翼将军。
那一身威风的【虬虎】官袍,本就让此人穿出了一身匪气,在面对这些大老爷们的时候更没有多少恭敬。
只是随意地拱了拱手,说出了一句让大老爷们如丧考妣的结论:
“各位大人,不必再心存侥幸了,昨日在鸟嘴坡上参与大祭的所有人,全都死了。
数千宗室子弟,近千王府家丁、仆从,近千大陵王氏的守陵人。
他们并非失踪,只是意外被【枭神墓】吃下去了,包括王爷在内,没有一人幸存!”
显然。
方才正是“御龙直”和“大陵司”的人马,在天刚微微亮的时候,便冒死进入了王陵,看到了经过王远他们打扫之后的战场。
甚至施展道法,强行破入了已经变成无主之地的北邙山福地。
王远大部分时间都在装路人、装死,除了那场大爆炸之外,留下的痕迹本就不多。
任凭术士们见多识广,都只会下意识地认为,此地以无数人牲为祭品,成功举行了一次规模空前的“杀生宴”。
最后诞生了一位全新的【诡仙】!
但这些隐秘之事,就不适合跟这些大老爷们公开细说了。
只说他们最关心的结论便可。
虽然对结果早有预料,但在真正证实了这个谁也不愿意面对的猜测之后,满城的大人物们依旧不免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这当如何是好啊?!”
“朝廷的【龙气法禁】,难道已经衰弱至此了?连一位深受龙气护佑的亲王都保不住自己?”
旁人不知道【枭神墓】的秘密,他们作为洛阳的最高层,自然十分清楚它身为【诡异】的本质。
事情既然发生在【枭神墓】内,事情的起因已经不必再多作讨论。
【诡异】吃人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一阵慌乱之后,忽然有人怪叫道:
“宋知府,你为本府父母,有失察之责。”
“崔指挥使,你掌一府兵事,本应保境安民,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难辞其咎!”
“......”
不等朝廷的责难下达,他们这些人已经开始相互攻讦,丑态百出。
都想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这是官场人士的传统艺能了。
然而。
这熊罴般的武翼将军却有些神游天外,眉头时展时蹙,正思考着先前查看到发现的一些碍难之处。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
作案时有作案的痕迹,打扫时自然也有打扫的痕迹。
也许难以追踪具体线索,却不代表没有发现古怪。
被盗掘的陪陵,舌根上有诡异印记的干尸...许多证据都说明这些受害者,可能也是“杀生宴”的参与者。
甚至通过蛛丝马迹他已经能够断定,这次事件里一定还有幸存者!
不料。
这个时候,大堂中的一把火,却一下子烧到了他的头上。
“聂人熊!这是本朝至今最大规模的【诡异】杀人案,你们专司神诡异事的‘御龙直’也脱不了干系!”
却是身为州府三号人物,掌管刑狱诉讼的通判苗弘济,矛头直指这位聂姓将军。
能多拖一个人下水,罪责自然也能轻上一些。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哪还顾得上官员的体面?
没想到这位五大三粗的武翼将军一点也不惯着他,斜着眼乜了苗弘济一眼,冷哼一声:
“一个月前,聂某刚宰了一个户部主事的外甥。
从正五品符宝郎,贬到了正六品的武翼将军,三日之前才到洛阳。
若是这也能让聂某背锅?
嘿嘿,正好本官新官上任,就顺便查一查城中有无借邪法作恶之人,有无藏匿【诡物】之人,有无私设的家庙淫祀。
还洛阳城一片朗朗乾坤。
还请苗通判回去告诫一下自家子侄、亲眷。”
在“御龙直”系统中,执掌御龙都尉府的大都尉是正三品,符宝郎是正五品,副手为从五品。
武翼将军是正六品,副手从六品,禁咒校尉是七品,力士无品。
聂人熊这种不顾官场规矩,一怒之下,连六部主事亲戚都敢诛杀的人,竟能做到正五品的高位。
就可知这人的本事到底如何了。
需知洛阳知府也不过是正四品,三号人物通判也不过是与他同级的正六品而已。
闻言,通判连忙噤声。
单单是立家庙这一项,在座的谁也不干净,这可是在扭转人心愿力,从利公变成肥私啊!
【龙气法禁】的不断衰弱,他们这些人个个都是推手。
当然,聂人熊也不是完全的愣头青,转头就给六神无主的他们出了一个主意。
“各位大人,我在来洛阳之前倒是听说过一事。
鉴于今年天灾不断,陛下答应了钦天监的上书,决定诏令各地城隍,催发【龙气法禁】施展一次【社稷之术·五谷丰登】。
时间就在半个月之后,在此之前一切事务都会暂且压下。
各位大人与其互相责难,不如先捂捂盖子,抓紧时间疏通一下朝堂上的关系为好。
反正是些鱼肉百姓之人,本官回来的时候,已经看到城中百姓在张灯结彩准备庆贺了。”
“社稷之术?”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在这个神诡世界中,天地之间的神明共有天、地、人三类。
其一,天官,主要是由天降下的教门尊神,神神秘秘,大多只有传说,而难以描述具体形象。
朝廷一律不予承认,被定为淫祀,一切庙宇祭祀见之必须捣毁。
其二,地祇,包括姥姥龙槐婆婆在内的社神、土地神、山岳、河海之神等等。
他们大多占据地脉灵穴,风水地气结穴之所,调理阴阳,既不受制于“不死树”,也与人道的香火愿力无关。
其三,人鬼,人死之后被册封神化而成,包括先祖、先师、功臣,以及其他留名青史的人杰。
人鬼主要构成了充当【龙气法禁】节点的城隍系统。
据说,在王朝鼎盛之时,朝廷能以人心代天心,发动【社稷之术】,改变整个王朝范围内的自然天象!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但在风雨飘摇的现在,这种【社稷之术】早就已经成了传说。
但不管此术成还是不成,都是他们的机会。
临近晌午,商量好对策的官员们才终于各自散去。
走出知府衙门的聂人熊,却见手下欲言又止,最后支支吾吾道:
“大人,您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除了那些受害者可能本身就是‘杀生宴’的推动者之外。
我确实还发现了些蛛丝马迹,有人曾经在王陵外围布设了一个阵局,即使所有痕迹都被清理干净,但足以说明这次事件不是一个意外!”
下属疑惑:
“大人,那您方才为何不说?”
却见聂人熊指着张灯结彩的洛阳城,哈哈一笑:
“哈哈,我的剑斩了无数的人形之‘鬼’,却斩不得那些‘鬼’形之人。
一个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就差点害的老子丢官。
【枭神墓】吃掉的人,大多贪欲作祟,就连那些挖了陪陵的守陵人,也不是什么无辜良善。
伊藩周氏更是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
那幕后之后无论真实身份到底是谁,都干了我想干却没能干成的事情,当浮一大白啊!”
“嘿,等盖子捂上半个月,朝廷就没有精力管这种破事了。
不知哪个尸位素餐的蠢蛋一拍脑袋想出的主意,这【社稷之术】不用则罢,只要一用,大炎这维持了两百年的纸老虎可就真的破了啊。
看着吧,这洛阳城咱们待不了多久了。
弟兄们抓紧时间好好享受,今日高兴,春满楼我做东!”
亡人乡。
不知道有个性情中人暗自帮了自己一把的王远,在沐浴更衣之后,终于准备入门【天部道法·地阙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