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昭杳无音讯这件事,随时间流逝被抻长。
白简最近段日子,肉眼可见地有点不怎么在神,上课时候被老师点名回答,在擅长的美术设计领域,竟然也变得疙疙瘩瘩,甚至有点自我没发觉的逃避。
离徐昭的又消失人海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白简坐在教室后排,心不在焉地垂着脑袋,拨弄手里的电子器屏幕。
这个位子靠窗,斜阳透过玻璃窗打进来,将手机屏幕上的字映得反光,有点难看清。
乃至于就坐在白简边上的冬花花,一边装作听课记笔记,一边用余光瞄白简的时候,分不出向来文静规矩上学的白简,现在是在为手机屏幕反光这件事烦恼,还是因为手机里头的内容蹙紧眉心。
冬花花思忖着这点,捏住水笔的力度大了几分,指骨泛着用力的白,被阳光一照,直接能透明出里面的血管。
白简无波无澜,麻木又反复地刷了刷徐昭的微信页面,注视最末在一周前由她结尾,打破徐昭自说自话聊天框的状况——还没结束任务吗?
重新刷新一遍,结果还是和之前没差,徐昭跟三年前不辞而别去参军的那个夜晚一样,过了那天就彻底跟人间蒸发了似,其后半点动静都没有。
半个月中,白简顶着白父白母关心徐昭的理由,四面八方地去找过他,尝试去联系他,但都未果。
从徐昭其他同事那边得出的回答,大差不差的只有几个字“他还在执行任务”。
好吧。
她脑中神经慢了一拍,退出和徐昭的聊天框,指尖在上头犹豫一下,点进和爸妈的小群聊,盯着紧挨着群聊名字的括号中的数字“4”看。
这个群里一直都有徐昭,不过他从来不怎么冒泡,这些年更是跟断网进了山洞般,一次都没出现过,估计是背井离乡后压根不看这个家庭小群了。
也是,反正他们又不是真正的家人,这些年她也一直没有主动联络过徐昭,人家不想理有她在的小群也是理所当然的。
用了半个月时间参与胡思乱想各种猜测的白简,念头逐渐带了自己没发现的小脾气,无声嗤笑一声,抬手往上划了几下聊天记录,凝视上头白父白母发的各类“小昭怎么还没回来啊”“小昭最近很忙嘛,怎么都不回家了呀”这些话,不慌不忙地按出虚拟键盘来日常安抚。
“人家是队长呀,当然比普通人忙一些,还在出任务中啊。”打完前半句发送后,她咬唇想想,感觉这句话的味道怪怪的,打字快速地补充,“爸妈你们就别担心了,按照徐昭的腼腆性子,要是看到你们这么刷屏担忧工作时候的他,他估计也会把自己藏着掖着,不好意思来见你们。”
有点长了些的第二句话发送出去,晨曦暖阳从窗外大片投射进来,灰尘在斜阳中尽情摇曳生姿。
白简指头一顿,缓缓从手机屏幕处回味过来,往那时盯着虚空看的徐昭的视线瞥去,尽可能融入进他的视野看这个世界。
一个被大众自主认定为孝顺懂事,终日看起来文文静静笑咪嘻嘻,对谁都温柔友善,绝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发脾气的三好学生——最终却不辞而别,选了和他人眼中最相悖的一个职业——危难时真枪实弹冲锋陷阵,随时面临丢掉性命的特警突击队员。
这听起来很矛盾,同样又并非如此。
白简握着拳心,指甲渗入手掌,钻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如果,真的跳入徐昭的视角看这个世界,看他眼中的他自己,其实会不会……
他本该就是那样英姿飒爽,稳如泰山胸有成竹地端着枪,瞄准目标在战场上自由翱翔的。
自长远的记忆看至最尽头,白简忽然恍然大悟一件事,徐昭去参军这件事,或许不是一时兴起,不是为了逃避什么,也不是为了躲开什么,只是因为穿过了实为单选的多选题烟雾弹,撕破他人眼中的那个徐昭,如一选择了自己想过的人生。
“我明白了。”白简抱着手机,唇角扬起个浅浅的弧度,看得边上冬花花不明所以。
冬花花用笔尖点了点桌面,手撑在下颌朝白简那边看,“你明白什么了?”
白简这次也马上回头了,一脸激动又缓和地挑唇着,对冬花花道:“明白,我待会儿应该去做什么。”
这话落下,下课铃正从两人头顶响起。
冬花花注视白简的所有细小反应,看着她终于亮起光芒的眼睛,从她的那话里清晰读出了另层意思,这句话的回答一定是和消失了好多时间的徐昭有关的。
困扰冬花花多日的难题,倏然被跟前白简解开了的那种感觉,非常的不爽。
冬花花顶了顶腮帮,笔尖一下下点着桌面的力度变大,瞳孔缩成一道竖,“他?”
白简没再多语,快速踩着这铃声,收拾东西离开了这里,脊背挺得笔直,长发随风飘扬,甩出优雅的弧度。
三好学生的名头不断,确实总喜欢将一件事做到极致,骨子里流淌着绝不服输要将一切踩在脚下的热血的徐昭,成为特警队的突击队员也情有可原。
而短短时间,又成了队长的话,只说明他平时做任务的时候,应当也是一马抢先丝毫不把自己当命看的来硬刚。
加上这段时间就连井兴怀也和她没了联系,警局那边也一直没他俩身影的话,貌似最后筛选一下,只剩一个是他们最大可能在的地方——医院。
医院里,终年消毒水弥漫,各楼道被白色填充。
无论是病人还是病人身上的病号服,亦或医院的装潢,主体都是白色的。
白简一路在医院中狂奔,一个个亲自跑过病房,装作不经意路过那里,悄悄查看房中人里有没有躺着徐昭和井兴怀。
值得警局也帮着隐瞒这么久,他们两个人的伤势肯定很重,估计养了半个月也不见得会好多少。
又因为他俩职业的特殊性,受伤的方式可能也变得特殊,从护士和他人口中,无法轻易打探出他俩的情况,只有用死办法一个个自己去找。
白简眼中划过一张张被病情折磨的惨白的面庞,这些脸孔经她眼中过滤后,脑门上像被贴了一张纸,上头划着单一重复的“叉”。
“不是,”白简步伐有些快,向前快速走去,眼神瞥过周围的一张张病房,“这个也不是……”
她的肩膀肌肉绷得紧,长时间的快走下来,浑身酸疼。
白简没分出时间来休息,连揉一下后脖颈的动作都没有,背着身上的挎包,憋着一口气用力往前去。
找不到徐昭的话,她爸妈会担心的,然后还会一直来追问她徐昭的情况。
心头微妙情绪漫上心头的时刻,白简再次搬出这套说词来安抚自己内心的焦躁,自说自话般于心中展开联想。
虽说白父白母还不知道徐昭的真实情况,但时间再久一些,两个月、三个月……纸终究包不住火,事情总会有败露的那天。
白简不希望自己的爸妈都一把年纪了,还为他们劳心。
徐昭之前的参军,虽然白父白母面上没有什么大的反应,说着很支持徐昭这孩子的想法,但做饭的时候多盛的一碗饭和多拿的一双碗筷,和之后那个本该属于徐昭的吃饭位子落空,二老忽然陷入沉默的画面,白简都清楚记在心里面。
白父白母掩唇好半天,望着徐昭经常坐那吃饭的位子,凝视那碗没了主人的饭,无声吁了口气,拳心抵在自己的脑门,肩膀颤抖好久,最后只是叹息:“小昭这孩子呐,人好,就是命苦。”
从小没了爸爸,刚成年后又没了妈妈。
彻底剩下了他一个人。
白简犬牙咬进下唇瓣,粉唇泛起一阵苍白,拳头紧紧捏住。
她最厌恶的消毒水味钻进她鼻息,她的每步都带着难以察觉的踉跄,一颗心却越发坚定。
无论先前如何,她想起码要在徐昭孤身躺在病院的时候找到他,传达爸妈的心意,告诉他并不是一个人。
想着,她的眸光却微微暗淡。
用着笨方法,一层楼一层楼逐个跑过去的白简,忙碌了大半天,最终又在楼道尽头站住,脑袋低垂。
这是最后一层楼了。
这所医院,依旧也没徐昭的身影。
白简腿脚酸软,骨头缝都钻着细细密密的无奈。
这已经是她找的第n家医院了,外面天都被她跑黑了,而半个徐昭的影子都没看到。
她蛮疲惫,这种疲倦更多来自心灵上。
公立医院几乎都找过,怎么可能都没徐昭。
分明每个病房,她都认真确认过了啊,碰到难以确认的,她也都想尽办法去确认了啊,为什么还是没有徐昭的半点线索。
白简掏出手机查看着附近的所有医院,逐一再从备忘录上记下了一些私人小诊所的名字,没休息两秒,便马上支起了身子,迈动双腿往外跑去。
徐昭和井兴怀的伤势肯定特殊,那她应该也不能用一贯的思维去想这件事。
说不准,警方为了同事休养和任务不泄露的双重安全,选择了某些私人诊所治疗也不一定呢?
白简追着那点散漫的信息跑了好几条街,把附近的公交车都坐遍了,坐到手机都快要没电,在旁处便利小店借了个充电宝,继续追寻自己的猜测。
两个大活人,这么久没了联系,要么是在任务中出了意外被绑架了,要么就是重伤躺在了医院。
这两个结果的残忍不分上下,但白简私心希望徐昭会是后面那个。
这样的话,起码还可以保证能见到他。
徐昭这几年面对的世界是怎样的她不清楚,但从各种新闻电视上来看,重伤反倒比落入惨无人道的可怖敌人手中好多了。
有时候,伤痛比那些藏匿在黑暗伸出利爪的东西更像人。
“师傅,就去这条街。”之后的路坐不了公交车,白简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给前头师傅看她的目的地。
那老师傅很瘦,面颊微微凹陷,偏头看白简伸过来的手机,光圈从外头直照进来,将他半张脸拢在黑暗里,显得更瘦了,“这是所老医院啊,你确定要去?”
这种凹陷的瘦,让深更半夜独自出来的白简打了个寒噤,口水吞进肚子里,压下不断漫上的恐惧:“对……对。”
她讪讪收回手,已经开始犹豫要不要下车回去,要不还是叫个女司机的车过来吧,不然万一发生点什么意外,那可怎么办。
白简悻悻扬唇笑着,疙疙瘩瘩的改口,悄然挪了位子想去开门:“咳,我忽然想起来,我可能记错地方了。”
她结结巴巴笑着,面部表情明显不自然,肌肉紧绷在一起,伸手去开车门,“抱歉师傅,我先不走了,我还是先在这儿好好想想到底该……”
话音未落,车内落锁的清晰声音在寥寥无人的夜间大道更为明显。
这条路本身有点偏,所以停车在这里也不会有人管。
偶尔穿过这条路的车辆行驶很快,根本不会有谁分心出来,管别人的什么事。
从速度很快的车辆上看下来,在表面一层,估计也看不出白简坐的这辆车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
颤栗在空气中蔓延,白简吞了口唾液,心跳打鼓,面上还是强撑起一个笑容提醒:“真的抱歉师傅,耽误您时间了,不如这样,我给您一些钱,您就把我在边上放下吧。”
“可以啊。”那个中年男人抬手调整了车内的后视镜,黑漆漆的一双眼睛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白简的方向,瞥见更远处躲藏的一团黑影,声音幽幽传来。
白简又用力咽了咽口水,努力屏着一口气才没直接吓得跟缩头乌龟一样蜷成一团,不停打颤发抖,“我、我……”
白简无力握住了车门的开关把手,干巴巴继续扬唇:“师傅,您您您,您这车门打不开呀。”
前面的瘦弱男人手握上了方向盘,隐约照入进车内的光亮照清晰了他的手,那是一双皮肤耷拉,满是褶皱但看起来非常有力量的手,仿佛轻易就能掐断她细弱的脖子。
白简看着那双手,第一反应是这家伙以前或许很胖,然后又突然暴瘦了,所以皮肤才会变得这么跟哈巴狗一样。
不,比哈巴狗还要严重许多。
能一下子瘦这么多……
白简盯着那双手,一时没了移开目光的勇气,脑子里不断盘旋一个念头。
不会是吸吸吸……吸毒吧……
驾驶位置的男人不紧不慢从皮夹外套的内口袋,拿出一包香烟,接着慢慢降下车窗,手肘搭在窗玻璃边,单手完成了拿出一根香烟叼到嘴里,并按亮了打火机,用跳窜的火苗点燃了那根香烟的全部动作。
他流连地狠狠吸了口香烟,让烟草味遍布口腔和鼻息,难以言说的满足感和快觉包裹他的味蕾。
白简从后视镜,大致看清了他的面庞。
他的脸愈显瘦削,和地狱边缘爬回来的恶鬼似,骷髅骨头上松松垮垮包着一层不贴实的皮肤。
撕下外衣,就能看到里面已经生满蛆虫的骨架。
男人又抽了口烟,说话间烟雾袅袅冒出:“就在这里坐着想吧,外面蚊子多,而且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多不安全。”
最后的咬字微妙,听得白简心脏一颤,傻傻怔楞住,如倒头浇了她一盆冰水。
多、不、安、全——
不安全……
不安全。
难熬的静默里,男人眉梢一松,瞥见白简从后视镜里看她,似乎也想到什么,顿了一秒姿势后开口:“你去一个快要荒废的医院做什么?男朋友在那?”
白简早就飘到九霄云外的魂,即刻被这句话拉回躯体,猛咽下口水,牙关都在发冷,“不不不……不是,我曾经在那里拔了智齿……”
“所以你还想去拔?”男人漫不经心地搭腔,话里似乎带了几分笑,很好催化了彼时诡异的可怖,“大半夜的不睡觉,一个女孩子家家独自跑出来,真的就只是为了这个?”
听到这句话的白简真的快要哭了,眼泪就在眸中打转,喉咙像被谁无形摁住,呼吸不过来,胸腔不断颤动。
她她,她不会被抓去拔牙,而后割了所有器官,利用完所有后就被抛尸荒野吧?!
念头才在脑海展开,前头指间夹着一根烟的男人忽哼笑一声,从窗口向外扔了香烟,按下手刹,而后一脚踩了油门猛打方向盘,调转车子方向出发去白简最初告诉他的那个目的地——快要荒废的一所老旧私人医院。
“坐稳了。”他扔下几个字,告诉后头猝不及防差点一头磕上车门的白简。
白简无助抓紧了身前的安全带,求助的话卡在了喉咙冒不出来。
平稳着心情,趁前头司机大叔不注意她这边的时候,她悄悄拿出手机,解锁屏幕,在拨号页面快速按了三个数字:110。
想着,又觉得不对,她改换切了信息页面,打算给警方发求助短信,尽可能不引起司机的注意。
蓦然时分,才在虚拟键盘上打了一个字,那个司机锐利的目光便从后视镜中扫过来,一瞬淹没了她能拿出的所有勇气。
司机望了她几秒,而后笑了,继续打着方向盘开车边说,“我这个样子,很吓人吧。”
他也没等白简回话,自说自话般讲了下去,“你在这个点着急忙慌去那所医院,应该是想找我这样的人吧。”
司机指尖点点方向盘边缘,唇角绽开笑意:“真好啊,当初领队的,也这么着急找过我。他们跑遍了所有的医院,最后把目光放到了那所隐蔽不引人注意的老医院。”
说着,他又笑了笑,眼波流转在前方,像看着前面的路,也像只是在看着虚空,回看老旧时光的那个自己:“别怕,我不是坏人。我之所以经常这个点出来载客,只是想用另种方式完成我先前的职业,仍旧想……算了。”
他唇角弧度加深,眸底有着明显的落寞。
车子没过多久,在白简的冷汗涔涔中,稳稳在那所老医院门口停下。
司机开了车锁,手肘搭在车窗,又开始抽起烟来,喟叹般张唇:“这家医院,已经这么老了吗。”
真的已经,变得这么老了吗。
还真是时间不饶人。
白简没多思虑别的,车子一旦停下来并开了车锁,就抓了自己的挎包扔下两张红钞,飞也似的跑离了那里,远离了那个长相和话语恐怖的司机师傅。
司机从后视镜,转眸瞥着年轻的白简远去的背景消散在黑夜,叹息随着烟雾飘去。
他又从钱包拿出了自己年轻时的证件照,遵循相片上规矩严谨穿着军装戴着军帽,意气风发的二十几岁男生模样,试着抚平现在的自己脸上的大片皱纹,和因为药物后遗症松垮到不行了的皮肤。
没有人永远年轻不败,但永远有鲜衣怒马壮志凌云的热血少年人。
时间漫长,故事裹着浓黑的色彩,在如履薄冰中行走,谁又会是下一个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