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好了面好了。”
随着李昂将装了所有钱财的木盒关好上锁,柴翠翘也捧着两碗热腾腾的鸡蛋挂面从厨房走了出来。
主仆二人吃着挂面,可能是小时候穷怕了,柴翠翘胃口极好,哪怕只是没放油的清淡挂面也吃得眉飞色舞,呲溜作响。
“慢点吃,别噎着。”
李昂微笑着提醒了一句,柴翠翘“嗯”了一声继续闷头捞面,一口面一口菜,吃到最后碗里只剩下一个完整的荷包蛋和少量汤汁,这才依依不舍地咬掉荷包蛋酥脆的边沿,就着汤汁吃完。
“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此刻的宁静,李昂眉头微皱,看向保安堂的门口。
孝期刚过,谁会登门拜访?
他转头看了柴翠翘一眼,后者立刻会意,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从地上提起装满钱币的木箱,走到后院。
待到柴翠翘离开,李昂这才清清嗓子,走到门前,问道:“谁啊?”
“李家郎君在吗?在下是城东庆安堂的伙计于介,李小哥唤我于六即可。”
门外声音说道:“我家郎君派我来,把前几天杏林会例会发的礼盒,给您带来。”
“你家郎君?庆安堂?”
李昂眼睛一眯,城东庆安堂,和保安堂一样都是药铺医馆。其主人姓于,名淼水,是洢州城中炙手可热的“福医”。
福医,不是说他是福州人,或是发福的人,而是指有“福气”的医生。
李昂从小在医馆长大,对于这个时代的医疗体系了解深刻。
虞国医疗资源整体上可分为官方和民间两类。
官方的,以长安太医署、殿中省尚药局、太医署为首。太医署和尚药局分别为皇帝、太子服务,有时也听从皇帝安排,替王公大臣、后宫嫔妃治病。
太医署则负责全国的医政和医学教育。
这三大中央机构组织严密,集中了医学精英,医疗水平在当世可谓首屈一指,但与之相对应的,则是虞国地方医疗水平的落后。
前隋的《颜氏家训》卷五《省事》如此形容“博而不精”之士——“卜筮射六得三,医药治十差五,音乐在数十人之下,弓矢在千百人中”
本朝医圣孙思邈也在《急备千金要方·原序》中直白说道:“今之医者,但知诊脉处方,不委采药时节,至于出处土地、新陈虚实皆不悉,所以治十不得五六者,实由于此。”
治十不得五六,也就是说大部分医者的治愈率在50%以下。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医疗体系,缺少足够详实的数据参考,比如病人的体质、年龄、身体状况,具体病种,就医前病症轻重,病程长短等。
许多病症,是患者可以凭借身体抵抗力自愈的,这部分人群也被计算到治愈成功的案例当中,也就是说,大部分医师的真实治愈率,还要继续估低。
医师整体水平的平庸,严重打击了民众求医问药的积极性,以至于大量典籍都对此做出批评、嘲讽。
《汉书·艺文志》:“及失其宜者,以热益热,以寒增寒,精气内伤,不见于外,是所独失也。故谚曰‘有病不治,常得中医。’”
这句流传久远的民谚,指的是有病不治,反而能得到中等水平的治疗,再怎么样也强于被庸医误诊害命。
“虽未能尽除小疾,然贤于误服恶药。”
本质上是出于对庸医的不信任与嘲讽——至于所谓的“劝人不要乱吃药,要讲究天人合一,自然愈合”,反倒是对这句讥讽话语的曲解,把骂人当夸人。
总之,虞国医疗整体水平的落后,催生了种种乱象,许多平民得了病,就在家里抄写《新菩萨经》、《劝善经》,希望靠抄写佛经,行善积德,来祛除疾病。
抄佛经不去看医生自然是等死行为,但信医书也没好到那里去——这个时代的医书良莠不齐,多有自相冲突、语义语句含糊不清的情况,甚至还有堪称猎奇的民间药方。
比如本朝前期编纂的《本草拾遗》,就称“人肉可治赢疾(可能指结核病)”,导致“民间以父母疾,多刮股肉而进”,害死了不知道多少孝子孝女、仁母仁父。
以上种种情况,催生了“有福气的医生”,即“福医”的出现。
这类医生本身毫无医术可言,只是因为机缘巧合,“治好”了几个病人(大概率是靠病人自己体质自愈),从此一炮而红,被万众追捧,只要开出药方,就有千百人抢购,也不管对症不对症。
如果病人吃了药,病症愈合,那就是医生的福气,通过药物传染给了患者,让患者治愈。
而如果病人吃了药,病症没能好转,那也是天命注定,患者自己命薄,享受不到医生给的福气。
就算患者死了,也怨不得别人。
正说反说,福医都立于不败之地。
于淼水,就是典型的福医。
六年前,他还只是个穷得连二十文钱都拿不出来的江湖游医,衣衫褴褛流落到洢州城中,以一种号称“千种之疾,入口而愈”的神药,治好了上百名患者,从此名声大噪,日进斗金。
而他所谓的神药,则是——绿豆汤。
没错,于淼水一开始只会开一味药方,绿豆汤。
小儿腹痛?喝绿豆汤。
头疼脑热?喝绿豆汤。
气血不均?喝绿豆汤。
妇科疾病?喝绿豆汤。
于淼水让上门求药的患者,早上喝,晚上喝,饭前喝,饭后喝,煮成浓粥喝,煮成稀粥喝,热着喝,冷着喝,让城里的绿豆价格都往上翻了一翻。
伊州城内,是有杏林会(民间医师自发组成的公会)存在的。
面对外地来的、不讲规矩明摆着欺骗愚夫愚妇的于淼水,杏林会的医师们,一开始自然愤懑不平,要给他教训瞧瞧。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那些自称成天喝绿豆汤,感觉自己体质越来越好的百姓,却越来越多。让杏林会的医师们不由得犯嘀咕。
水平低下的医师将信将疑,觉得于淼水可能就是真的有福气的“福医”。
而水平较高的医师,虽然知道于淼水是在欺世盗名,也没有办法阻止愚夫愚妇的狂热——患者会自己拿出证据替于淼水证明,古籍上都说了,绿豆甘凉,煮食清胆养胃,解暑止渴,利小便,已痢疾,厚肠胃,明目,治头风头痛,除吐逆,治痘肿,利肿胀
如果吃了绿豆汤还不好,那就是吃的不够多。
于淼水懂得抓住机会,在靠卖绿豆汤成了“福医”之后,见好就收,靠着第一桶金在洢州城买下店面,开了药铺医馆,真的聘请了郎中大夫坐诊,他自己平时也不在出诊,或者大谈“绿豆汤治百病”的理论。
李昂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于淼水的背景,心底默默“啧”了一声,伸手搬开门栓,打开房门。
他对这种欺世惑众的江湖骗子,一点好感都没有,不过杏林会竟然让于淼水加入,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丧期的四个月里,外面发生了什么?
“于六郎是吧?”
李昂朝门外的灰衣小厮点了点头,“杏林会的东西”
“在这。”
于六笑着将一个边角镶铜木盒双手奉上。
李昂接过木盒打开,扫了一眼,和以前杏林会每次例会发放的礼盒一样,里面装着硝石、党参之类的小礼品。
“多谢了。”
李昂关上木盒,扫了眼站在原地不动的于六,皱眉道:“还有什么事情么?”
“咳,是这样的。”
于六拱了拱手,故作犹豫说道:“我家郎君想让我向您问问,近期是否有出售保安堂店铺的意愿。”
“什么?”
李昂眼睛一眯,伸手捏住门框,冷声道:“没有,慢走,不送。”
见李昂作势要关门,于六急忙说道:“我家郎君愿出十八万钱买下保安堂!”
十八万,也就是一百八十贯,足够在城外买四五十亩中等农田,或是在洢州城内稍微偏远一点位置,买两座同等规模的住宅。
砰!
房门直接关上,于六在门外一咬牙一跺脚,“十八万钱,再加城里一套宅子”
“出多少我都不会卖的,”
李昂冷漠道,“回去吧。”
“你”
于六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在门外拱了拱手,说道:“那我家郎君今日晚些时候再登门拜访,让他亲自跟您面谈吧。”
说罢,便紧抿嘴唇,甩袖离去,将一句冷冷的“走着瞧”丢在风中。
李昂听着外面逐渐远离的脚步声,表情冷淡地转过身来,将礼盒随手放在柜台上。
“走了?”
柴翠翘的小脑瓜从珠帘后面冒出来,“怎么回事,于淼水要买我们家房子?”
“估计是看上这块门面了吧。”
李昂摆手说道:“这条沿河街道临近洢水桥,人气旺盛,于淼水想要再进一步,得从城东搬到这里。”
“那”
“当然不能卖给他。”
李昂冷笑道:“丧期刚结束就派仆役上门询价,分明是吃准了我还未及冠,没有谋生能力。
都是开医馆药铺的,稍微算下人流量就知道营业额和净收入。
恐怕他以为我们没多少积蓄,怕坐吃山空,会毫不犹豫卖给他吧?
哼,于淼水,空有经营头脑,却无医心医德,让他捡到好地皮,只会助纣为虐。”
“嗯嗯。这厮也太坏了”
柴柴赞同地点了点头,攥着小拳头朝空气用力挥了几下,像是要隔空把吴淼水锤死。
‘更何况’
李昂走到桌前,拿起冷了的茶水,凝视片刻,一饮而尽,在心底默默道:‘这间保安堂还有秘密存在。’
李昂记得很清楚,四月前他第一次觉醒异界记忆,就是发生在喝了后院井中的水之后。
尽管不清楚这二者之间是否真的存在什么关联,但事关自己最大的隐秘,无论如何都不能冒这个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