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浮动的帐篷里,身边服侍的丫鬟小厮早已全部退下,只余他们二人。
李欣悦困得眼皮子直打架,心想着跟任铭浩说几句就请他离开,自己躺下休息的。只是脑袋昏沉得厉害,内心把话匆忙过了一遍,便认为说出口了,最后竟倒头就睡。
任铭浩看她困乏的模样,放不下心想再确认一遍,谁知李欣悦竟直直向床外边倒去。他的心在慌乱中跳快了一个节拍,十分无措地想拉住她,刚摸到衣角却想起她肩上的伤口,又迟疑着把手缩了回去。
眼看她就要摔下床,少年慌忙地弯着大半个身子,颇为狼狈地伸手接住她脑袋。
他刚想松口气,墨染的眸子微微扬起,她恬静的睡颜陡然在眼前放大数倍。温热的气息似有似无地喷洒在他脸上,她匀称的呼吸仿佛热烈燃烧的火把,把他的耳朵烧得通红,眼睑下的皮肤也迅速蔓延着一丝绯色。
任铭浩整个人愣住,也忘了该要避开。
半卧在床上的小姑娘正睡得香甜,深黑的睫毛好似精心编织的工艺品,每一处都卷翘得恰到好处。她侧着脸躺在掌心,露出一大截白皙细腻的颈子,迷人的锁骨在领口处探出些许,增添几分旖旎暧、昧。
她就这样安静乖巧地躺在他手心里,仅有的距离不过四指,只要轻轻往前,就能蹭到那一抹粉色。
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
任铭浩知道自己应该放手,让丫鬟进来服侍的,他却执拗地不肯放开。没人知道,他看见李欣悦被箭矢贯穿时是如何的恐惧和绝望。就算李欣悦此时在他眼前安然睡去,每每回想起那晚,他仍旧心有余悸。
任铭浩从军六年,在军营里见过各式各样的伤口,渐渐的,他也学会了快速判断伤得有多重,以及……能活多久。
他找到李欣悦时太晚太慢了,经验告诉他,她几乎撑不到回营。而她似乎也觉察到这件事,拖着虚弱的身体,求他帮忙照顾家人。她还骗她说,不是遗言只是以防万一。
他死死压着的情绪最终因这句话彻底爆发,一直高度紧张的精神瞬间瓦崩土解。任铭浩多想抓着她的手问她,问她知道自己被婉拒后的心伤、得知她孤身犯险时的焦灼、找到浑身是血的她时的惊恐吗?
哪怕在战场上面对一心杀他的敌人,他从未惧怕过。现在只要想到自己有可能永远地失去她,他却害怕得不可抑止。
任铭浩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一个噩梦,梦醒后什么都没发生。她没有受伤,还是执着地想要把他推到朋友的界限上,他却借此靠近她,一点一点走近她,然后圈地为牢,直至她再也逃离不了,回应他这份掩藏多年的单相思。
“悦悦,”任铭浩看着面前舒展着精致眉眼的小姑娘,她乌黑的长发散落在床沿、身后,有几缕大胆的甚至滑进袖口里,摩挲时引起阵阵痒意。他却不在意,低声呢喃,“你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睡梦中的李欣悦突然“唔”了一声,在他掌心里上下蹭了蹭,仿佛在回应他的话,又仿佛梦见了什么美好事物。
静候几瞬,她仍旧沉沉睡去,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仿佛刚刚发出的声音只是错觉。任铭浩却慢慢勾起嘴角,侵略感十足:“……你答应我了,不论如何,都不能反悔。”
因为放心的缘故,李欣悦这一觉睡得尤为安稳踏实。再睁眼,天已大亮。
“姑娘醒了?可曾觉得身上有哪个地方是疼的?”柳青神色略带紧张。
李欣悦想拍拍她手安慰她,稍稍一动便扯到肩上的伤口,她只好微微笑着:“没觉着哪儿疼。柳青,我有些饿了。”
柳青扶着李欣悦起来:“桃红去给姑娘拿饭了,想必很快回来。”
话音刚落,桃红撩起帘子,手里提着个红木金漆的食盒,看向柳青时面上是藏不住的得意:“婢子就说跟姑娘心有灵犀。”
柳青帮着摆饭:“就你贫嘴。”
“那也是我本事哩,谁叫你没有。”
李欣悦倚着床柱笑看两个丫鬟斗嘴。经历过九死一生,她突然从司空见惯的场景里窥见一份寻常的烟火气息,心底不由庆幸,虽然这次重生来得稀里糊涂,最终还是活了过来。
她渐渐清楚,有些人、有些事注定是要在自己生命中留下一笔浓厚的色彩,此时再去拒绝推辞岂不辜负了这一趟?
李欣悦想起那个荒诞的约定,以及那时任铭浩坚定的神情,就好像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似的……这个念头刚冒起,就被她怀揣着不安,疯狂地按下去,却顽强得再次扎根,连忽略都忽略不了。
这个假设太过惊人,却迫使李欣悦不得不去思索这一个可能性。
任铭浩在她这儿是出了名的细心谨慎,又有心悦之人的对比,即便李欣悦还有些懵懵懂懂,她也知道喜欢一个人时眼神是藏不住的,隐藏得再好也会露出马脚来。
他……他是比她更早意识到这件事吧,所以才会一再地试探她。
他数次试探自己,面上却又待她如常,任铭浩的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李欣悦觉得头隐隐抽痛着,他还说她心思难猜,结果他的心思更难猜。若是话语模糊地套话,估计立即被他识破,反被抢占主动权。
她突然灵机一动,系统既然能数次提醒她任铭浩爆发的情绪,那她也能透过系统去了解他真正的想法。
她向来执行力强,当即将系统唤出来,并把困扰心神的问题问了出来。
系统完全没想到自家宿主有朝一日居然会拿它干这种事,当即表示不齿:【……】
李欣悦:就告诉我世子想什么就好啦。
系统一边嫌弃,另一边飞快调阅资料:【……查阅完毕。】
【[男二]任铭浩口口宿主。】
这句话一发送出去,李欣悦和系统齐齐看着两个框框愣了几秒。末了,还是李欣悦最先开口:“……中间的……是怎么回事?”这两个框框单领出来像字,可合起来又不认识……
【[男二]任铭浩口口宿主。】
【[男二]任铭浩打算跟宿主口口!】
【[男二]任铭浩准备要口口宿主了!!!】
……
系统似乎不可置信,换了近义词、谐音等法子连发数条,结果却是一样。它终于确认,自己被屏蔽了。这一事实让系统很生气,明明这个世界它是最高权限的存在,凭什么屏蔽它的话!
在系统愤怒的咆哮下,李欣悦渐渐明白起因经过,之后她就更发愁了。连系统都受限于某种不知名的理由不能说,那她要怎么做,才能探查出任铭浩的心思呢?
她近乎不闻地叹口气,却被柳青敏锐地捕捉到:“姑娘是累了?那婢子去请殿下和世子下午再来吧。”
让任铭浩下午再来?李欣悦缓缓回味过来,柳青说的大概是来查问细作一事,慌忙叫住:“不是、我不是累了……算了,把他们都请进来吧。”
柳青低声应了,不多时便把以张杰书为首的一行人引到屏风外,旁边站着两个嬷嬷。她们是侯夫人特地拨来照顾李欣悦的,柳青桃红不经事,有嬷嬷在旁看着,处起事来更妥当。
夏朝男女之防并不严厉,可李欣悦说到底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绝没有让外男进闺房的道理。此外她仍在病中,以免把病气过给他人。
屏风上人影绰绰,站在外边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任铭浩的眼睛还是往里看,下意识浮现出她睡在自己掌心的画面,那张恬静的睡颜惹人怜爱极了。
“李姑娘身受重伤,孤长话短说,不阻姑娘歇息。”张杰书开口,“关于那些人的来历,姑娘清楚多少?”
李欣悦语速很慢,似在思索回忆:“……唔,我不清楚,但我听见他们说着很奇怪的话。”
“这个画秋说过了,李姑娘还记得其他吗?比如他们说了什么?”张杰书引导道。
任铭浩暗中握拳,十分害怕李欣悦没听进他的嘱咐,跟昨晚一样对人毫无防备,诚恳实在地把自己所知的一切托盘而出,也无意中把自己的秘密暴露在上位者面前。但凡权臣贵族家里出了阴私事,全族上下都要捂得严严实实,何况如今的对象还是皇家?
建永帝就算看着仁慈,也不代表他不会出手处理这个隐患。
建永帝不是无用的傀儡皇帝,相反他手握实权。只要他想让李欣悦永远闭嘴,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任铭浩能做的,便是搭上这个侯爵去交换。哪怕这样,日后他们或被流放边疆,或一直活在建永帝眼线的监视中直至死去。
任铭浩这份情愫已深藏在心底十年之久,绝不肯叫李欣悦忍受这等苦楚,可现在他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把希翼寄托在她身上。
“我不知道,但我好像还记得几个音调……”
张杰书面上一喜,几日来找不出线索的愁苦被冲洗得一干二净。他连连示意一个将领上前,将领是懂得来访使者语言的:“李姑娘请说。”
李欣悦按照系统给出的发音,装作不安的语态,迟疑缓慢地把那几个奇怪拗口的词语复述出来。
她每念出一个,将领便翻译一个,念到第三个时将领面色逐渐泛白,伏在张杰书身前低声交谈起来。
等李欣悦读完最后一个时,将领的脸惨白如纸,颤抖着手写下最后一个关键词——
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