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提,这个心照不宣的细作头子。听见他遇刺的消息,建永帝心里有一瞬间说不出的怪异。探查细作的事秘而不宣,可麦提怎能不清楚,谁知他弄这一出戏安的什么心。
建永帝暂且这些疑惑压下不表:“情况如何?捉到刺客了吗?”
“回陛下,任侯世子正巧被请去做客,已将刺客当场拿下,听侯陛下发落。”
建永帝起身,在禁军的拥簇下来到麦提王子住的帐篷里。他在上座坐下,底下跪着乌黑黑的人。
此次的受害者——麦提王子,正苍白着一张脸歇在木椅上,深深陷在后怕的惊恐中。他并不惧怕自己的性命被轻易掠夺,即便是方才刺客毒辣地往他心门刺去的那刀,以他的身后足以挣脱。他畏怯的,是刺客自杀时及时被任铭浩卸掉下巴前吐出的话——
“不懂休养只懂惹怒皇帝的蠢材。”
这句话是他提出假意和亲,实则带去细作的计划时大哥骂他的话。大王子认为他的举动十分冒进且愚蠢,还会一不小心暴露自己,麦提则认为大哥的想法太过保守,同时眼红他手上握着最强盛的军队,欲除之后快。
是以他不听劝阻,执意要亲自出使大夏。他觉得只要此行成功,余下的几位王子都对他构不成威胁,王位唾手可得。
可现在情况似乎在往大王子的话发展,麦提的谋划在逐渐落空。建永帝还不与他彻底撕破脸,是他尚未找到确切证据。一旦找到,他便会被永久囚禁在某座府邸里,直至死去。麦提所有的野心、王位,都将离他而去。
麦提实在太过恐慌,武断地认定刺客就是大王子派过来灭口的。那双深棕色眼眸暗藏狠厉,不等建永帝把客套话说完,十分坚决地要把刺客扔进深山野林里喂老虎。
建永帝大概是头一次遇见麦提这种直接弄死的方式:“朕觉着先审问一番,再作打算比较好。”
“陛下,”麦提起身行礼,却被建永帝身旁的公公扶起,“在我的国家,能当刺客的皆是由孤儿培养成死士的。事迹败露时,他曾想着咬破藏在牙齿间的毒药,严刑逼供怕也问不出什么来。依麦提愚见,还是直接解决掉好。”
“麦提已经知道谁派来的?”建永帝眉目看着和善,说出的话却十分犀利。
“是的,陛下。他的行刺方式、还有托他带来的话,都跟麦提认识的一个人很像。”麦提诚恳回道。他觉着皇帝慢慢怀疑上他了,之后定会细细盘问任铭浩,那句话无疑会成为最有力的一击。他必须抢先把话定义成另一个意思,让风波过去。
话说到这里,建永帝明白此次行刺纯粹是兄弟间争权夺利。他暂且不想插手这事,便顺着麦提的话道:“既是私人恩怨,朕也不好参与。刺客便交由麦提处置。”
“多谢陛下。”
“卑职参见陛下。”石子和李`德`胜找到说话的空隙,捧着一堆东西上来。其中放在上面的一只手镯最为显眼。
镯子通体用纯银打造,细若银丝上嵌着两颗鲜艳欲滴的红樱桃。婴儿指甲盖般大小的红宝石做成果实,上面的叶子以绿翡点缀,简洁大方中又处处透着精致。
“这镯子有谁可认得?”建永帝拿起手镯,心里已有了一个猜测。
“回陛下,卑职认得。这是卑职小妹手上一直戴着的物件儿。”李`德`胜低声道,“卑职姓李,家父乃李同庚李庶吉士大人。”
在李`德`胜进来的那刻,建永帝便认得他是李家人。前些时候长子李德峰殿试,样貌端正,口才灿若莲花,给建永帝留下深刻印象。加之李家是出了名的双生子,建永帝自然认出他来。
经过宫宴一事,吃了情报亏的麦提连夜恶补,从只字片语中推测出手镯的主人正是那场风波中主人公——李欣悦。
如今凶手、证物具在,逻辑尚能自洽,李欣悦遇刺一案似乎可以完美地结案了。
建永帝深深望了眼一直默不作声的任铭浩。他自始至终主导整件事,却始终游离在外,叫人探究不清其底细。他暗暗赞叹,任侯真是教出一个好儿子。可却也因为如此,建永帝愈发坚定削弱任侯的势力。以免他日任家不再甘心做他张家的臣子,要自立为王。
他并不怀疑刺客亦是任铭浩的手笔——哪怕他能力非凡,也绝无可能得知远在千里之外的事。唯有手镯一事,是他布下的陷阱。
“任铭浩。”
“臣在。”
“李家姑娘身上的物件在刺客藏匿出搜出来,此人乃真凶,而不是朕的三公主。”建永帝沉声道,“从即时起,全数撤下三公主帐篷外的禁军。至于证物,还请交还主人。”
“臣领旨。”任铭浩沉着起身,带着石子和李`德`胜回去办差。
去三公主那儿解除禁军的事,任铭浩是半分都不想沾惹上,用手帕小心包好银镯便扬长而去。
石子跟李`德`胜无言对视一眼后,沉默地朝张杰书的帐篷走去。
李欣悦还是坐在罗汉床上翻阅书籍。听见任铭浩有力沉稳的脚步,头也不抬道:“世子来还我东西啦。”
早上他突然问她拿手上一直戴着的镯子,说是下午要用上。自李欣悦受伤被带回营地后,除任铭浩、侯夫人与陆院判,其余来探病的一律被他拦下。先前张杰书来问话也是隔着几道屏风,他又哪里知道李欣悦手上戴着什么。
是以,他十分轻松地让石子他们躲过眼线,趁机塞在刺客衣物里。
那名刺客当然也是任铭浩手下的死士。他曾听任侯描述过大王子常用的招式,刺杀时使用的招式、捉拿下后投毒自杀,包括那句话,所有细节都是他手把手交给刺客的。他就是要引导麦提认定那晚的确有刺客来杀他,因他离营侥幸逃过一劫。
至于建永帝,任铭浩相信他有所怀疑也会顺坡而下,将事件定论。因为这样对他百利而无一害。既将三公主意欲图谋不轨的名声摘干净,安抚群臣;又能借此迷惑麦提,让他自乱阵脚,从中找到一丝破绽。
“嗯,此事还要多谢悦悦,告诉我一个重要情报。”任铭浩上前,把手镯从帕子中取出。
“不客气。”李欣悦眉眼弯弯,朝他摊开手指,“世子给我吧。”
任铭浩将银镯轻轻往内一按,紧扣着的红樱桃吧嗒一声,露出一个缺口。他轻柔地把镯子缓缓推过李欣悦掌骨,直至抵达腕部,他才把镯子扣上。他看向她,黑色的眼眸褪去所有冷厉:“好了。”
“谢谢世子。”李欣悦发觉她的脸似乎微微烫了起来,撇开些许视线小声道谢。
红宝石细银镯静静地垂在手腕上,微凉的金属上还残留着几分温热,李欣悦却仿佛觉着那股温热席卷着磅礴热量,沿着肌肤,逐寸逐寸往上烧,引起阵阵慌乱。
“悦悦很热吗,我看你的脸都红了。”他突然说话,与略显疑惑的语气截然相反,他唇边浅浅噙着微笑。
这人!又在挑逗她!李欣悦狠狠瞪了他一眼,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眼睁睁看着任铭浩刚出场时高冷霸气的形象摔个粉碎,若不是他尚存有理智,举止克制,说他轻浮也有人信。
“纨绔。”她飞快哼了一声。
“悦悦没碰见过真正的纨绔子弟吧?此情此景下,他们面对娇花般的姑娘可不会光说话不上手。我又怎么算得上纨绔?”任铭浩轻声笑着,两手分别撑在罗汉床和小木凳上,蓦地将两人距离拉近。
少年的面容猛地在眼前放大数倍,他说话时吞吐的气息,淡而轻地落在李欣悦脸上。她几乎不需怀疑,她的脸定然红得不像话。小姑娘含羞带怯,用手将他的脸稍用力推开:“在我看来,纨绔就是这样的。”
“可是在你面前,我总忍不住想当个纨绔。悦悦,你说我要怎么办才好?”任铭浩又笑着凑近李欣悦。身上的冷杉香气慢慢向外扩散,夹杂着他的气味一圈圈围绕着她。香气虽淡,却莫名令人有些晕乎乎的。
“有病找陆院判看病去,定能药到病除。”李欣悦斜斜地看他一眼,手指再次戳了戳任铭浩饱满的额头。他话语里极其暧`昧,她却不敢往下细思。她好不容易下决心将自己的感情转移为战友情,当然不许自己被再次动摇。
“世子应该还有事要忙吧,万一到时找不着人怎么办?”她几乎毫不掩饰自己的逐客令。
任铭浩微怔,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果真被阿娘说中,他语焉不详的话被她误会了,误以为自己很快便要另娶佳人,即便被他诱惑了第一次,第二次轻易识破,再也不肯掉进圈套里。他的小姑娘聪明又武断,凭着一点模糊的线索,自己拼凑完整后却再也不听解释,却苦了他这个糊涂一时的人。
然而误会已经造成,他说什么也要解开:“悦悦,你是不是小时候跟我的约定?”
李欣悦对他突然提起幼时有些莫名其妙,她已经忘了同任铭浩约定过什么。半晌,她斟酌道:“……不过是孩童时说的玩笑话,世子如何能当真呢?自是不作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