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只下了一天。
元衿再睁眼醒来,她小院落的地面和宫道都已打扫的干干净净,还仔细撒上了防滑的盐粒。
管事太监赵进寿终于在新年第一回做人。
元衿穿上权嬷嬷递来的老气暗红绣福字外袄时却在想,这赵进寿到底是怕四阿哥真的去宁寿宫和乾清宫传话呢,还是怕四阿哥过几日元宵拎着兔子灯再来训他一回?
可无论是哪种,元衿都很满意。
她从小在元家锦衣玉食,没被佣人怠慢过一天,穿来这几日,以赵进寿为首的这些奴才在细节上的各种疏忽大意,让前元家五小姐的生活质量直线下降。
哦,不,元衿还是有一点不满意。
赵进寿的尽心是因为四阿哥,不是因为她。
元衿喜欢得到快乐,但不喜欢别人赏赐的快乐。
她可得快快把身子养好,才有力气在紫禁城好好争一争。
这般想着,权嬷嬷端来药时,元衿依然喝得干脆利落,虽这汤药滑过喉咙时如酷刑,她却在其中品出丝丝先苦后甜的感觉。
权嬷嬷照旧取了帕子,轻手轻脚地替元衿擦拭嘴角,同时不忘嘱咐元衿。
“小主子,今日要是觉得好些了,奴才晌午后抱您去前殿给太后娘娘请安。”
宫里自有规矩,谁的宫殿谁负责,住在谁的屋檐下,便得听谁的话。
元衿虽是公主,是德妃肚子里爬出来的,但她养在宁寿宫,宁寿宫主人太后的喜怒哀乐便是她生活环境的生命线。
但元衿也记得,太后并不喜欢自己随意去前殿打扰。
尤其是晌午过后。
许是没了丈夫,宫里的老寡妇太后太妃统统都笃信佛教,太后更是其中翘楚,每日睡过午觉后,都要在小佛堂独自敲会儿木鱼、念会儿佛经。
权嬷嬷是觉得,晌午后公主和太后睡过午觉,彼此都有力气有精神,故而是请安说话最合适的时间。
但其实,太后那会儿满心满意都只有自己的迷信事业,一点也不想别人打扰。
如果打扰她的,是一个她心里觉得有负担的“拖油瓶”,那就更加不喜了。
可元衿也不想直接点出,权嬷嬷上了年纪,和她摆事实讲道理是浪费口水。
她只需仗着自己还小,晌午后软软瘫在暖炕上喊不舒服即可。
元衿摔跤的伤才刚好,原来的弱症又未完全清除,小小身子伏在黄花梨炕桌上缩成一团时格外可怜。
权嬷嬷即刻就指挥宫女要抱元衿去暖阁的床上歇息,但元衿却不肯。
她软软地喊:“嬷嬷,你去找本佛经来。”
权嬷嬷不懂,宫女们也不明白。
五公主身子弱,上书房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如今大字也不会写几个,怎么突然就想要看佛经了?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哄她。
“小主子,那佛经上都是针尖似的小字,您摔了头脑袋还疼,看不得。”
“是啊,公主,那些佛经生涩难懂,就是太后也是让宫人们念给她听的。”
元衿淡笑着听她们劝阻了小半盏茶的时间,最后施号发令,指着赵进寿吩咐:“赵公公,你且去前殿,替我与太后娘娘讨一本,不拘是什么佛经,有就好。”
元衿到底还是主子,虽然年纪小,虽然下人们都觉得这事不妥,可她真的吩咐了,也只能照办。
不一会儿,赵进寿捧着一只檀木雕花方盒回来,喜笑盈盈地在元衿跟前打开。
“小主子您瞧,太后听说您要佛经,特意让人找了本珍品来,据说是漠北蒙古罗桑丹贝坚赞法王座下神童、赛音诺颜汗部亲王图蒙肯长孙、乌喇特大萨克旗旗主长子巴拜特穆尔五岁时所书,据说这位神童出生时佛光普照,一岁能诵佛经,三岁便能写经,五岁便已通晓满蒙藏汉四种文字,这本佛经正是神童在五岁那年的浴佛节抄下,后由法王加持开光,再八百里加急上贡到宫里的,总共就得了三本。”
这位不知道哪天降的神童名号过长,把名字只有短短两个字的元衿听得一愣一愣,最后只抓到了三个字——
特穆尔?
她记得金庸写的赵敏蒙古名就叫敏敏特穆尔。
这个特穆尔的名字前还有两个字叫什么来着?
元衿想让赵进寿再说一遍,可一想到那连篇累牍的前缀,又觉得头疼。
算了算了,以后这位神童就代号“敏敏”,省力。
在元衿翻动佛经的间隙里,赵进寿口若悬河,手舞足蹈,足足用一炷香的时间给元衿科普了神童敏敏的光荣事迹。
但她一句也没听进,只顾着默诵佛经的开篇第一节。
元衿从来不是学废,虽然离鄢洵那种事事第一的学神有距离,但稍稍努力后也能考进名校,且拿全优毕业。
她很快背下了第一节佛经。
背完抬头,目光落在了赵进寿身上。
赵进寿原还沉浸在神童事迹科普中,突然被五公主瞟了一眼,浑身一凌,倏然住口。
也不知怎么,这回五公主大病一场后,待人接物、看人做事似乎有了那么点不一样。
若要细究,赵进寿又说不出具体来,毕竟公主还是娇柔体弱的身躯、可怜可爱的模样。
可偶尔公主说一句话,或是看他一眼,赵进寿就会心生畏惧,不由自主地遵从她的吩咐。
只听元衿问:“赵公公可识字?”
赵进寿摇头,宫里只有少数几位伺候在御前的太监才认字,像他这样伺候后妃公主的低阶太监,既无人教也不许学。
元衿又看向屋内其他人:“你们呢?”
连带权嬷嬷在内,所有下人都纷纷摇头。
然后,他们便听元衿重重叹了口气,满脸懊丧地趴在了炕桌上。
“小主子,您怎么了?”赵进寿关切地问。
要知五公主过去脾气好得和棉花似得,从来没红过脸没生过气,连大哭大闹都未曾有过。
这突然哀怨丧气起来,可真叫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心慌。
权嬷嬷上前捋着元衿的背脊,隔着厚重的外袄,她依旧能摸到公主瘦弱的脊梁骨。
“小主子,有什么不高兴的和嬷嬷说?嬷嬷给你做主。”
元衿抬眼,满含期冀。
“嬷嬷,我刚记住了佛经的第一节,我背给你听好不好?你帮我听听我有没有背漏?”
权嬷嬷愣住,她哪里懂什么佛经。
可瞧着公主殷殷期待的眼睛,她只能说:“好,好,您背,奴才听着。”
元衿立即坐正,稚嫩的嗓音回荡在暖阁里,很快便背完了第一节。
“嬷嬷,对不对?”
“额……”权嬷嬷哪里能知道,却答,“都对,小主子真聪明。”
获了肯定的元衿高高兴兴又翻开佛经,然后满脸失望。
“我背漏了一句,在这里。”
她小小手指划过佛经上工整古朴的字迹,咬着唇、别过头喃喃着:“我不怪你们,没事的,下次……下次我可以去请教太后娘娘。”
元衿这般懂事,让一屋子的奴才都暗生懊恼,每个人心里都责怪字迹,竟然大字不识一个,连公主要背佛经都帮不上忙。
而太后又岂会有空指点公主?
宁寿宫的人都知道太后对公主的态度,只有小孩子不经事,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倒是赵进寿最灵活,一拍大腿,打破了屋子里的异样。
“嗨,咱们公主才得佛经就能背下,这可是有佛缘呢,是好事!奴才这就去前殿禀告太后去!”
他急匆匆地去了前殿。
元衿支着脑袋,靠在窗棱边,微微一笑。
刚才这一出,她本也就是想试一试,看看这屋子的宫人太监谁心思灵活些,能替她去太后面前搭个梯子传个话。
这样灵活的人挑出来后,以后可以做她的左右手。
没成想,还是这个赵进寿。
再瞧瞧外头,那一夜之间打理的干干净净的院落,元衿心道这赵进寿并非是完全不可用的人。
人嘛,不能太贪心,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上司,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下属。
总要忍着点不足,才好放大那些优点。
赵进寿这回没让元衿白白忍他,半个时辰后,他喜气洋洋地回来,冲着权嬷嬷喊。
“快快快,给公主打扮打扮,太后召公主去前殿说话呢!”
权嬷嬷既惊又喜,连忙问:“赵公公,这会儿不是午膳的时点了嘛?”
她都已经在吩咐宫女摆膳了,而太后生活作息向来规律,此刻应该已经在用午膳了。
赵进寿对权嬷嬷的榆木脑袋十分无语,“嬷嬷,您到底是有多糊涂,太后这时候传咱们小主子,可不就是让小主子一块儿去用膳嘛!”
他还在说时,元衿已自己撑着下地。
宫女们打开了通顶黑漆百宝嵌立柜,里头垒放着元衿的衣物和床帐被褥,满满当当一柜子,少说也有二三十件衣服和五六床褥子。
里面都是从太后库房中匀过来的布料所裁制,用料金贵、针线细密,但颜色和款式却也都沉闷保守。
这是宁寿宫作为法定“寡妇院”的特别待遇,内务府向来如此办,谁也不会认为有问题。
权嬷嬷好容易才挑出一件颜色鲜艳明快的外袄,想要给元衿穿上时,却被她拒绝。
“嬷嬷,来不及换了啦,这件很好,红红的,适合过年!”
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把佛经放回木匣,亲手捧在怀里,满脸兴奋地跟着赵进寿踏出屋子。
甫一出屋,踏在冰冷坚实的石板地上,元衿竟有一丝恍惚。
清朝的软底布鞋远没有前世的小羊皮靴子保暖,京城的天寒地冻自鞋底上涌,沿着她的小腿涌上来。
可却没让她畏缩颤抖半分,只是加快了脚步。
阳光正好,宁寿宫前殿的琉璃黄瓦笼罩着一层金光,当朱红色厚重殿门打开,元衿伸长了脖子,站在门槛外怯生生地喊了句。
“皇祖母,孙女能进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