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向来宠爱五阿哥,他这般豪言壮语一出,太后内心便不再执着于要让元衿静养。
她拉着五阿哥连声夸:“咱们胤祺就是心肠热,都知道要带妹妹了。”
倒是乌嬷嬷心眼更密些,劝太后道:“公主从堆秀山上摔下来的那一下不轻,当时都惊动了在乾清宫赐宴诸王的万岁爷,还连夜召了太医进宫来瞧。好不容易这些日子养好些,今儿精神气也足了,能说说笑笑了,不如再养得结实些,到时候随五阿哥一起回上书房念书,兄妹两一起上进,不是更好?”
乌嬷嬷这话说得曲折,可太后和她是几十年的主仆,哪能听不懂这言下之意?
随即,太后便拉着元衿左瞧右瞧,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圈——
精神气虽好,人长得也讨喜,但黑眼圈还在,手腕比竹竿还细,身形也比同龄那几个公主阿哥消瘦。
根子里还是个病秧子。
这样的孩子若是随随意意放出去,再出点什么事儿,他们宁寿宫在康熙跟前不好交代。
退一步说,太后名义上永远是康熙的嫡母,即使康熙有什么想法她也能好好过下去,可太后更在意胤祺,如若元衿有什么和胤祺扯上关系便不好了。
太后自己没能诞下阿哥,看亲手养大的五阿哥向来如眼珠子般珍贵,日日都希望他能成才,还能得康熙器重。
故而碰上他的事,都极为小心谨慎。
“胤祺啊,你五妹妹还在病中,咱们先让她养病如何?养好了你带着她玩。”
元衿眨眨眼,扑在太后的膝头,说:“皇祖母,元衿不怕吃药,那元衿好好吃药后,就跟着五哥哥啦。”
小姑娘香香软软,虽不及敦实的阿哥可靠,但人心是肉长的,太后又上了年纪,哪里经得住这般恳求。
她下意识弯腰抱起元衿,让她坐在自己膝头。
宫里孩子各有不同,可元衿一直是当中最漂亮的那个,如若不是病体拖累,一定会比现在更水灵。
太后顺手拿了枚梅花糕,递到元衿嘴边。
“小元衿乖,皇祖母听嬷嬷们说过,你吃药从来都不哭,乖乖的。以后不但吃药要乖,吃饭也要乖,早点长高长大才好。”
元衿垂眸看了眼梅花糕,色泽诱人、香气扑鼻,可上头那洒满糖粉的十几种坚果里恰好有红绿丝。
她不吃红绿丝,一口也不能吃,只要舌尖碰到那个味,就会犯恶心。
她乖巧接过,犹豫着送到嘴边时,瞥见旁边的五阿哥咽了咽口水。
五阿哥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吃饭如无底洞,看见什么都能吃下。
刚才那几片羊肉,还不够填满他二分之一的胃。
元衿见状递了过去:“哥哥先吃。”
五阿哥心里感动得几乎要流泪,妹妹不但乖巧可爱,还有孔融让梨的精神。
他怎么好意思抢妹妹的点心呢!
五阿哥坐在了元衿旁边的圆凳上,举起筷子,义正辞严地拒绝了梅花糕和妹妹的诱惑。
“用膳有顺序,先主食后甜点,不可乱了规矩。”
元衿便与太后说:“我也要和哥哥一样!”
太后见两人一脉同气,更是喜笑颜开。
“好好好,你们一起先吃主食,再用甜点。”
五阿哥还肃起一张脸,摆出做哥哥的姿态说元衿:“你吃完饭还得吃药呢!不吃药,怎么和我出去玩?你可要长得比二姐姐高才行!”
一屋子人哄笑。
被宁寿宫娇生惯养的五阿哥,一直憨厚天真的五阿哥,竟然也会板起脸教训妹妹来。
如此,元衿跟着五阿哥一起吃掉了三盘羊上脑,再以荤素搭配的名头,一起吃空了一盘高汤白菜。
再由五阿哥亲自看着,元衿喝下了一整碗中药。
太后在一旁乐成了朵花,只觉膝下养着一对金童玉女,怎么瞧都喜庆。
这日过后,太后每日在五阿哥来请安时,都叫权嬷嬷把元衿带来。
兄妹两一起用膳,再看着元衿吃药。
五阿哥连看元衿五日,越看越喜欢。
宫里的公主大多和他有年龄差,和他同龄的阿哥则都是竞争对手,太后额娘每日耳提命面,就是要他能胜过皇兄皇弟。
骑马、射箭、规矩、身高,哪样都要比,一不小心比不过,就能换回好几顿唠叨。
还是漂亮妹妹好,不用争不用抢,事事都学他,样样都听他。
每日见一次妹妹,书房里的压抑都能一扫而空。
到了十五元宵那日,太后并没有让元衿梳妆打扮,而是一早诏了太医入宫替元衿诊脉。
此事元衿心中早有准备,她那日听乌嬷嬷说话时就知道,宁寿宫对她的宠爱和小心,都建立在小心谨慎和保护五阿哥之上。
但太后此次的用心超乎元衿也超乎宁寿宫众人的想象。
乌嬷嬷这日亲自嘱咐了宁寿宫管事太监孙福寿,说太后懿旨,让太医院必得派两位太医同来。
孙福寿是宁寿宫地位最高的大太监,又带着太后懿旨,太医院院使当即亲自领着太医院最擅长跌打损伤的太医梁之惠,到元衿的殿宇与她诊断。
院使负责诊脉,梁之惠负责看伤。
两人分别看过后,略略交换了下意见,便留下梁之惠开方,院使去前殿和太后回话。
梁之惠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药方写得却奇快无比,他拟完后递给权嬷嬷。
“早服醒神汤,夜服安神汤,后脑的淤血一日热敷三次,顺着一个方向揉即可。”
他又问元衿:“公主可还记得,摔跤时是往后倒的,还是往侧边跌的?”
元衿按接收的记忆思索了下,可不但没能想起,还突觉后脑伤处一阵刺痛。
这还是穿来后从来没有过的。
她不愿为难自己,便摇了摇头。
梁之惠深深瞧了她一眼,后又在方子上加了两笔。
“嬷嬷照方处置,微臣之后会再来诊脉。”
权嬷嬷递上个塞了赏银的荷包,被梁之惠以公主还未痊愈的借口拒绝。
而后,权嬷嬷便对梁之惠赞不绝口。
“到底是太后的话有用,这梁太医比之前的人仔细多了。”
元衿随意瞥了眼,那方子的确写的细,连揉淤血的方法也细细写成了三步。
享福人和苦命人就是不一样啊。
元衿瘫在暖炕上,由着宫女照方给自己揉淤血时想着。
虽然一定要去宫宴的目标黄了,但能得个好太医看病也不亏。
毕竟这具身子的底实在差,要由着这样差下去,她不但要再早死一次,还会死得拖拖拉拉、痛苦万分。
今日五阿哥和太后都去了乾清宫宫宴,不会再有人喊她去前殿“营业”。于是用过午膳后,元衿就翻开那本佛经,边默读背诵边学写字体。
无论那位神童敏敏的传说是否为真,这本佛经都是难得的佳品,尤其是字体深得元衿喜爱。
她喜欢古朴方正的字。过去家里人都认为女孩该学秀气的柳体,可她偏偏要练苍劲古朴的颜体。
这本佛经的字,深得颜体的庄严之气。
见字如见人,元衿都可想象到一个严肃敦厚的和尚抿着唇在肃静佛寺里抄经的场景。
她抄了两页,五阿哥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喂,小元衿,你怎么抄上经书啦?”
元衿没想到五阿哥这时会来,“五哥哥?你不是该在宫宴上吗?”
五阿哥大喇喇往稍间的暖阁上一坐,挥手让自己的哈哈珠子和太监进屋。
“是皇阿玛让我来的!”
康熙?
元衿不信,她穿来这些日子,通过嬷嬷宫女的话数过,康熙如今儿子排到十四,女儿排到第九,她个五公主正好夹在当中。
俗话说:靠老大,疼老幺,最不待见是当腰,她就是个腰中腰。
元衿问:“五哥哥,皇阿玛还记得我,我就没白活。”
这丧气的话,让五阿哥心头一紧。
康熙素来重视阿哥,他们这些阿哥平日若有个头疼脑热,都能得皇父亲自看望,若是太子,皇阿玛甚至会通宵陪伴。
而五妹妹则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皇阿玛已经把她生病,当做件理所当然的事,今儿在宫宴上听说她还未好不能到时,连半点遗憾都没有。
胤祺怕元衿伤心,扯谎道:“记得,当然记得啦,还说要你好好吃药呢!”
他绞尽脑汁地扯开话题,“皇祖母在宫宴上说起你头上淤血未消不能赴宴,又说你吃药很乖不哭不闹,还说你跟着我好好吃饭,咱两进进出出都一块。过段日子等你大好了,叫我带上你一块儿去书房。”
他从腰间取出一枚玉佩来。
“喏,皇阿玛听了特高兴,说我在孝悌上是诸皇子中最好的,当场就赏了这枚玉佩给我,还让我带了东西先回来陪你。”
元衿摸了摸玉佩。
细腻光亮的羊脂白玉,由能工巧匠雕成了一柄玉如意。再细看下去,还是昆仑山玉河出的籽料,工匠顺着玉如意手柄留了点珍贵的籽皮黄——材质与雕工相辅相成的极品。
她曾在春拍上花了七位数,买过件和这差不多的。
胤祺还给元衿展示康熙和太后的赏赐。
“这是蜀锦,那是苏绣,还有那盒子里是湖笔,回头带着和我去上书房念书。”
件件都比元衿本来用的要精细金贵,而且衣料的颜色花样也不再沉闷。
然后是两个食盒,都是康熙赏赐的元宵宫宴菜肴,变相倒也算元衿去了回宫宴。
但胤祺说:“这些都没什么好吃的,还都凉了,你看看就得了。”
元衿尝了一口,穿过半个紫禁城雪天送过来的吃食,凉的和院落前的石阶一般,的确不值得她动筷子。
胤祺还从怀里拿出一枚小玉如意,是太后当着康熙的面,说赏给元衿的。
“皇祖母说,这样我两就都如意了。”
元衿接过,这玉如意和刚才那枚差不多,太后确实是花了心思。
姜还是老的辣,她下了半天棋,最后被太后当了棋。
今日过后,宫里都会说,全赖太后教导有方,五阿哥胤祺关爱弱妹、品行上佳。
赏赐看得都差不多了,胤祺把奴才们都赶了出去。
他从自己荷包里掏出两个硕大的金元宝来。
“喏,这个是我悄悄给你的。”
元衿接过,这金元宝重的她差点脱手。
胤祺压低声音和她说:“这些赏赐的玩意儿都是假的,以后我要分府,你要出嫁,都得出宫自个儿过。宫里分给公主阿哥的田地皇庄都是有定例的,再多也多不到哪去。我听说恭王还有先帝几位公主每到年尾就缺银子,回回都到宫里哭穷。”
元衿没想到,五阿哥小小年纪,竟然还藏着貔貅属性。
五貔貅给元衿叨叨着宫里的秘辛:“这人一旦分出去,再想要回头要银子,那就全看宫里的心情了。唉,那回和顺公主来皇祖母跟前哭用度不够,皇祖母自个儿掏了一万两白银补贴她,被皇阿玛知道了又勒令和顺公主还回来。”
元衿也压低声,慌里慌张地问:“那五哥哥,我……我怎么办呢?”
胤祺“嗨”了声,凑在她耳边说:“哥哥教你啊,把那些中看不中用的都存存好,能换银子的换银子,能存金子的存金子,再过两年,哥哥帮你去外头买地买庄子去。”
说罢,他还把金元宝给元衿藏在书房的暗格里。
“这可是我去年从皇祖母那里讨来的,我一箱元宝里最重的两个,全归你了,我算过这两元宝可以买两个庄子呢。哥哥对你好吧?”
元衿甜甜一笑,点了点头。
既然五阿哥都把最重的元宝给了她,她不妨得寸进尺点。
“五哥哥,我还想要个轻的。”
“轻的?银票啊?”胤祺欣慰妹妹进步神速,可眉头一抿,“我手下还没管事的,只有赏的现银,过两年,过两年我肯定都换了银票,每年过年给你塞满十个荷包。”
元衿一窘,没想到五阿哥的貔貅属性条竟然如此之长。
“不是不是,是举高,是灯笼!元宵节不挂灯,不是白过了?”
胤祺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
他昨夜辗转反侧抓破脑袋,才祭出这敛财大法作为元宵节礼,结果五妹妹心里竟然就惦记那两不值钱的破灯?
唉!
他看看眼前小小的元衿,实在无奈。
算了算了,她还小她还小,一年年教,一年年攒。
实在学不会,他可以在自己的宝箱给妹妹留给角嘛。
再看看元衿满眼的期待,和她屋子里死气沉沉的装饰,又兼闻到那股浓重的药味。
胤祺说服自己,五妹妹就是太闷了,闷坏了,他在五妹妹这个年纪,哪天不去宁寿宫花园掏鸟蛋呢?
对!就是宁寿宫花园!
五妹妹好久没去花园里玩过了。
于是乎,胤祺带着元衿去了宁寿宫花园,又找太监要了两个漂亮的琉璃花灯。
他亲自架着元衿,往最低的梁上挂灯笼。
“节节高,节节高,小元衿今年节节高!”
五阿哥边举着元衿边帮她喊,一群太监跟在后面不停求。
“两位小主子当心,千万当心啊!”
四阿哥胤禛进宁寿宫时,就听见这群太监的大呼小叫。
他眉头一皱,又要训话时,却发现前方的身影有些熟悉。
再定睛瞧,他家五妹妹竟然骑在了五弟的脖子上。
她比前些日见时活泼开朗,手里还提着一盏灯。
胤禛紧了紧手里的兔子灯,指着苏培盛说:“去把五公主身边的赵进寿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