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韶雄跟沈丰自忖实力连庞天顺的湘龙剑也不及,更无可能抵敌这对“龙虎剑”。阮韶雄带来弟子众多,极是担心他们此刻的安危,颜面已放在其次。
庞天顺遭受了出道以来最大的挫败,可却只有他一人神色泰然,缓缓将长剑收回背后鞘里。
他凝视着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剑士,回想方才的失败。论劲力、疾速与剑技,闫胜其实并非真的胜过庞天顺许多;真正凌驾庞天顺的,是那份绝不应该属于这个年纪的镇定与气势,毫无取巧地正面击破湘龙剑法。
只有系出名门,才可能有此王道正宗的气度。庞天顺对闫胜的出身,再无疑问。
庞天顺走到一旁,捡起掉到地上的“迅蜂剑”,竟就用自己的衣袍将剑身上的泥水抹干净,继而双手递向佟晶。
“姑娘,刚才得罪了。”庞天顺语声甚为诚恳。
佟晶与闫胜相视一眼。闫胜略一点头。佟晶虽被庞天顺打败,但也觉此人并不讨厌,也就上前把剑接过。
这时闫胜虽已把“龙剑”反握收在臂后,其实暗中仍在戒备,万一庞天顺以此引诱偷袭佟晶,他就会马上发剑阻截。他已不是从前初下青冥山那个少年了。
佟晶安然接过“迅蜂剑”,还入腰旁剑鞘。
群豪正不知如何脱出这困境时,闫胜却先向四方众人作个礼。
“今日此战,实在是白打一场。”他徐徐说:“各位前辈师兄,你们都被奸人挑拨瞒骗了。幸好大家受伤都不重,就这么和气收场,如何?”
阮韶雄等人一听闫胜这说话,顿时释然,松了好大一口气。
闫胜看见众人表情,心里叹息。这番话他本来打算一到来就说,可是赶到时看见阮韶雄等数人已然挂彩受伤,佟晶又被打败,那时说什么“和气收场”,对方绝不可能听得进耳朵。
经历过长安之事,还有上次在庐陵跟随王守仁去说服孟七河一伙山贼,闫胜就明白了江湖上一个道理:要让人们听得见你说话,必先让人看见你的实力。
群豪里就只有倔强的沈丰仍然不服:“你说我们受人瞒骗,是何意思?请先说个清楚。”不过语气已比先前收敛许多。
“笨蛋,还不明白吗?”佟晶扁着嘴巴:“那临江知府吕炳季,本来就是个大贪官!连这个也不知道,就跟着别人来打架?还要乱写那东西污蔑人家!”
沈丰看着阮韶雄,只见阮馆主满额都是汗,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吕大人……我不敢说他清廉如水,可是……姑娘说的……”
当今朝纲不振,天下贪官遍地,要找个真正清廉自守的好官直如凤毛麟角。尤其地方官吏,所谓天高皇帝远,别说是刻意渎职弄权,即使是日常的陋规苛收,上任几年随时也积聚个十万八万两白银,百姓也都见怪不怪,有个这样的“清”官已觉万幸。
这临江知府吕炳季就是这种官,在任四年来并未有什么大恶名,处事手腕圆滑,对阮韶雄这等地方上有名的武人也是礼遇有加。阮韶雄因此接受吕知府这次求助,捉拿劫掠官银的“破门六贼”,未明白佟晶何以称吕炳季是大贪官。
闫胜伸手止住怒气难抑的佟晶,接着问众人:“各位有听过一种叫‘仿仙散’的东西吗?”
闫胜一说这三字,街上的阮门弟子立时“呀”地轻呼了一声,其中透出无比的憎恶。
本地人都知道,去年江西北部一带城镇,出现了一种叫“仿仙散”的害人毒物,特别在年轻子弟间流通,一经服食就会损耗心神,药瘾难止,不少人为了买药弄得倾家荡产,甚而掉了性命。然而这“仿仙散”却在大约半年前突然消失了。
“我与同伴六人,曾经跟那炼制‘仿仙散’的恶徒交手。”闫胜说:“后来又托官场的朋友侦查,知道不少官吏都有买卖这毒物,吕炳季正是其中之一。因此我们就去‘拜访’了他一回。”
“‘拜访’?”沈丰疑惑。
“也没什么。”佟晶冷笑:“就在夜里偷走他的乌纱官帽,还在他枕底留下一张纸条,请他把买卖‘仿仙散’赚来的银两全都掏出来,赔还那些被这毒药所害的家属,另外再罚个五万两,要他用来施米赠药。”
盗取乌纱,含意自然是说:如若不从,下次拿走的就是那颗顶戴乌纱的人头。
群豪一听皆耸然。一般武林中人除了匡扶地方治安之外,少有涉足官府之事;尤其名门正派,与官吏通常都交好,互不干犯。“破门六剑”如此跟官府敌对,对方还要是知府大官,实在甚少听闻。
可是阮韶雄回心一想,这六人既然自称“破门”,也就没有什么门派的羁绊,行事无牵无挂,作出这等暴举也不足为奇。
“‘仿仙散’害人无数,我们这么惩罚吕炳季,已算是很宽容。”闫胜解释:“只因我们查知,这干贪官所以参与这么丧心病狂的勾当,背后有更大的势力指挥,他们或许多少有些逼不得已。却想不到这姓吕的竟鼓动各位武林同道来向我们挑衅,必然另有计策。”
阮韶雄越听脸色越是青白,急问:“闫少侠,那吕知府……想干什么呢?……”
“他最希望的自然是借各位之手,除掉我们‘破门六剑’。”闫胜说:“即使胜负不如他预期,这一战也可牵制我们,让他借机做其他的事情。至于是什么我们仍未知道。”
闫胜虽未明说,但此际“破门六剑”只得他与佟晶二人来了,其他人定已去了对付吕炳季。
阮韶雄只感万分羞惭。闫胜说的这些事情虽然无甚凭据,但他既以“雌雄龙虎剑”力压群豪,实在再没什么必要编一大串谎话骗他们这干败将,看来所说与事实相去不远。是次阮氏无极门的精锐弟子尽出,他又呼召了许多武林同道来助拳,原来是被奸官利用,这耻辱相比给一个十几岁少女击败还要深重。
沈丰知道真相后也是又羞又怒,猛喝一声伸手挥向街边墙壁,那乌铁爪将贴在上面的声讨状连同一大片泥灰都抓出来,在雨中破碎四散。
“这胡言乱语的东西……实是那姓胡的手下所写。”沈丰低着头向佟晶说:“刚才沈某一时戏言,姑娘恕罪。沈某保证,明日天亮前,不管城里城外,这东西都会给撕个精光,一张不留。”
佟晶本来讨厌这巨禽门好手,但此刻他如此诚恳道歉,倒又教她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无言点了点头。
这时闫胜再次瞧着庞天顺。
“阁下是湘龙派的剑士吧?”闫胜说。阮韶雄等人为了引“破门六剑”出头决战,除了贴那官府发出的声讨状,这七、八天以来还派门人弟子口耳传扬挑衅,他们自然也透露了参战的门派名字以壮声势。“我看你并不是受那吕知府瞒骗才来的吧?”
庞天顺又再现出那不羁的表情,略有点尴尬地搔了搔脸颊,接着点点头。
“我本来就不太相信官府说的那一套……”
“庞兄既然早就生疑,何以又不早说呢?”沈丰带着埋怨的语气问。
庞天顺苦笑:“我是最迟来的一个,当时你们集结在阮府,已经磨拳擦掌,战意高昂。只我一人说的话,你们又怎会听得进去呢?”
沈丰与阮韶雄相视,无奈叹息。
庞天顺又继续说:“我此来纯粹是听闻,‘破门六剑’里有号称名门的好手,想来一看真假……”他说着,目中透出一种热切:“最好当然还能打上一场……”
看着庞天顺那种熟悉的狂热神情,闫胜和佟晶都不禁微笑。
“我却没想到,此事背后还牵涉了这么多……庞某为一时之快,几乎误助奸人,幸好这位闫少侠……”庞天顺说到此处,想及自己刚才落败,就没意思再说下去,但心里对闫胜手下留情,大为感激。
闫胜也不愿让庞天顺与群豪再难为情下去,将“龙剑”也收入鞘,拱拳说:“我们还得赶去寻找同伴。就此别过各位。”
“闫少侠……”阮韶雄急忙呼叫,却又压低声音:“今天这里的事……”
闫胜一听就明白他想说什么。他瞧一眼阮韶雄受伤的手臂,看来并无大碍,然后看着庞天顺说:“今天我俩只是路过临江,跟各位武林同道打个招呼,并无比试胜负。”
阮韶雄感激得几欲下拜,低头作揖。
庞天顺见闫胜年纪轻轻而身负如此剑技,待人却无半点骄横,更是为之心折。
此子他日必然是武坛风云人物。我庞天顺今天能与他交手一场,也算不枉。
阮氏弟子恭敬地将闫胜与佟晶的马儿牵过来,又把插在二楼那飞剑取来还给佟晶。
“对了,还有一事……”闫胜从马鞍旁取下一个沉重的长布包:“我们去年诛杀恶徒取得这个,听磨剑名师寒石子前辈说本来属于湘龙派。这次得知有湘龙剑派的师兄到来,顺道归还。”说着就将布包双手递给庞天顺。
庞天顺接过打开,看见乃是一双古旧的长剑,看来已历过许多风霜。它们正是术王亲信鄂儿罕所佩的双剑,被圆性击杀之后遗下。
“抱歉,我的同伴跟那恶人交战时,稍将这双剑损伤了。”闫胜又说。
庞天顺一看见这双剑,那张本来对什么都从不在乎的脸瞬间肃穆如铁,双目含泪,登时高高捧起剑跪下来。
闫胜吃惊,连忙把他扶起。
“这……这……”庞天顺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是我容师叔的佩剑……”
庞天顺在湘潭总馆的师叔容谅其,是荆地有名的侠士,却在三年前与两名徒儿神秘失踪,湘龙剑派的人一直寻不到下落,早就猜想他们遭逢不测。
原来容谅其在平江边上不幸遇上了正在南下的黑莲术王一伙人,虽然奋力苦战仍是不敌。黑莲术王更尽情玩弄羞辱容谅其,先将他一边腿斩伤,再派鄂儿罕拿他来试新学的“巫丹双剑”。容谅其武艺本来并不在鄂儿罕之下,但大腿已经血流如注又无法移动,虽然顽抗了好一会儿,仍因失血过多而目不能见,被鄂儿罕斩首当场,并夺去这双古剑为己用。
湘龙派有一特色,就是开派宗祖谭氏一族既会剑法,也是铸剑名家,但后来专研剑术,铸剑的技艺数代后就失传了,可是仍留下许多口珍贵宝剑给后代,这双剑也是其二。
本门宝物失而复得,更得知杀害师叔的仇人已然伏诛,庞天顺此刻激动无以复加,抱着剑向闫胜、佟晶行礼。
“‘破门六剑’,庞某里外都服透了。”
闫胜看着庞天顺,联想起自己的师门深仇,非常明白庞天顺此刻心情。
他却不惯再受庞天顺和阮韶雄等人褒奖,只是微微一笑,就跟佟晶穿起蓑衣上马,在众多武人目送下,于春雨中踱出街道而去。
佟晶一直看见,群豪都以尊敬的目光瞧着闫胜离开,让她不禁露出笑容来。
闫胜稍一回头,本想看看对方还有没有追来相送,却见佟晶在竹笠底下的笑容,问她:“你笑什么?”
佟晶只是瞧着闫胜,没有回答他。
钱清此刻的感觉,就如在光天白日之下,做了一个荒诞的噩梦。
他紧闭眼睛,用力得鼻梁的皮肤也都皱起来,然后再次睁眼,期望刚才所见的都是幻象。
他失望了。
眼前的野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都是人。
当中包括了钱清长年带在身边的四名近卫,全都是锦衣卫里百中选一的精锐;另外则有临江知府吕炳季派来的十几个官差,同样是经过挑选的硬手。
倒地的人有的断掉了兵器,更多的断掉了骨头。其中两个锦衣卫肩上和腿上各插着一柄形状凶厉的飞刀,刀柄上的布巾跟刀口溢出的鲜血一般红。遍地都交响着痛苦的呻吟与哀叫。
钱清胖壮的身躯不管衣服里外都湿透了外面因为绵绵春雨,里面是因为冷汗。他一手扶着那歪倒地上的轿子,呆若木鸡站在路上,压根儿无法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