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晶喝着水时突然想起来:跟闫胜相识了这么久,这却是第一次只有他两人出行,还共处这破庙一室中留宿。火光掩饰了她脸上泛起的娇羞。同时她心里深处又有一种满溢的喜悦。
“今天……多谢你来找我。”佟晶收起笑容认真地说:“否则……我也不知下场如何。”
她心里其实还想说:“否则就没有现在这么快乐了。”当然这话她无法说出口。
佟晶看着火堆又继续说:“你今天在那街道里,跟我最初认识的你,很不一样了……”
闫胜微笑点点头,没有回答她,只是拿起身边的“龙剑”来拔出鞘,用布巾抹拭剑刃,以防积聚水气发锈。
“我有事情……想问你……”闫胜这时一边拭剑,一边也在看着火光,双眼明亮通透。
佟晶一听他这样说,心情马上紧张起来。
他会问我什么呢?……难道……
佟晶紧抿着嘴巴,不发一言地等待。
“你觉得……”闫胜徐徐的问:“……我如何?”
“甚……什么你如何?……”佟晶的声音变得细了。
“我是说……”闫胜瞧着火堆的目光收紧:“今天我很厉害吧?”
佟晶发觉他并不是说她心目中那回事,抬头看看闫胜。
只见闫胜露出了从来没有的表情。他的眼睛里有一股外露的狂热,朝着火光微微牵起嘴角在笑。光影投落他自傲的脸容上,佟晶不知何故竟感觉有点可怕。
这表情,就像荒野里饥饿的狼。
“你想那个湘龙剑派的庞天顺怎么样?他能够跟巫丹派‘兵鸦道’的人相比吗?”
闫胜说着时放下了抹巾。“龙剑”反射的金色刃光,映得他的脸更清晰。佟晶看见了,他眼目中的狂气并不止于好斗与自豪。
当中还有仇恨。
“我越来越等不及了。”闫胜说话的声音表情,犹如处身在另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好想快点跟他们打打看。要让巫丹派的家伙,把‘今天之后世上再无青冥派’那句说话吞回去!”
佟晶微微失望,更感到此刻闫胜这个样子有点陌生;但同时她又因为能够亲眼看着闫胜走到这一天而感到欣慰。
证明我没有看错他。
“行的。”佟晶用比平日温柔的声音说:“你一定行的。”
次晨佟晶醒过来,只见从破庙瓦顶的洞孔透射来晨光,投落在那已然熄灭却仍带微温的柴堆上,余烟与微尘在阳光里缭绕。
她擦一擦眼睛,瞧向昨夜闫胜休息的地方,却发现他早不见了,所带的行装与蓑衣也都无踪。佟晶紧张得跳起来奔出庙门去。
却见精神爽利的闫胜就在门外,正在整理绑在马上的行装,一看见她的模样就笑起来。
佟晶嗔怒地说:“你以后别这样,一起床就不见人……”她说出口才发觉这句话很让人误会,脸上顿时泛起羞涩的红晕。
闫胜看她睡眼惺忪,发髻也都乱了,可是此刻的神态在晨光映照下,自有一种毫无造作矫饰的美丽。他就这样瞧着佟晶,一时呆着没有说话。
佟晶发现闫胜有点古怪,也瞧着他好一会儿,然后才想起自己仍是刚起床的一副糟糕样子,慌忙“呀”的一声按着发髻奔回庙里去。
佟晶稍作梳洗后,二人将余下衣装也缚到马鞍后,戴上了佩剑,也就上马离去。
今天雨已停了,天空一片晴朗蔚蓝,两人都带着欢快的心情,在郊道上放怀策骑。
佟晶看看旁边与自己并行的闫胜,又远望这郊野风光。在这空阔无际的天地里奔驰,她感觉就如世上只余下自己与闫胜二人,彼此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密感觉。
走了好一阵子后他们看见了田地,知道附近就有村落。两人下了马牵着缰绳步行,以免马蹄奔跑踏坏农田。他们穿过去一段,找到了村口的大路,那儿路旁正好开着一个招呼来往旅人的小小村店,卖着热腾腾的糯米糕,他们空着肚子骑马早就饿了,进去吃了早点,再多买几块带着离去。
刚吃饱后不好颠簸,两人重新上路后只是骑着马儿踱步而行,看着道旁田地里的农夫,只感身心舒泰,浑忘了昨天才刚刚经历过激烈的比斗。
闫胜在鞍上抬头挺胸,心中一股豪气顿生,没有多想就模仿飞虹先生唱起歌来:
大红的花儿像妹妹的妆
哥儿的心像天上太阳……
这关西歌谣,闫胜以他清亮的嗓子吟唱起来,全没了练飞虹那股旅者的沧桑,而是透着一股跃动的青春气息,对未来充满美丽的憧憬。
佟晶听见闫胜突然唱起歌来,最初不禁哇哈大笑,可听下来也渐渐因那歌词而神醉。
他们信步一段之后又催起马儿奔驰,途中只在一条小溪前让马歇息喝水。道上泥土被太阳晒干了昨天的积雨,马儿脚程更快,还没到午时已然回到林湮村外的郊野,前面全是熟悉的路,他们这才让马放慢下来。
两骑正好穿过昨天川岛铃兰练刀那片绯红的花树林。佟晶仰头瞧着那漫天盛放的红花,笑靥也灿烂得如花绽放。她朝着身边的闫胜说:
“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闫胜也不禁点点头。他不自觉就把马儿拨得更靠近她。他有点想伸手过去牵着她,但最后还是没有这勇气。
二人正要离开树林之际,却见前头出现一骑。那匹马也走得不快,似乎骑者跟他们一样,亦不舍得离开这片树林。春风吹卷骑者如云的发髻,背后斜带的长物随着蹄步一摇一晃,闫胜和佟晶一眼就看出正是川岛铃兰。
双方靠近下了马后,二人才看清楚,川岛铃兰身上穿着披风,背挂长弓,鞍旁插着大刀,马鞍后面还有行囊,完全就是一副远行的样子。佟晶以疑惑的目光投向她。
川岛铃兰未等她问就先说了:“不错。我要离开。”
“兰姐你要去哪儿?为什么?”佟晶急得眼眶都红了。
川岛铃兰仰望那片红花。
“我要去找医治好他的方法。”
闫胜和佟晶知道,她口中的“他”当然就是邢猎。
“我昨天跟他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川岛铃兰幽幽地继续说:“我竟然劝他去改变,追逐别的梦想。太可笑了。我本该是最明白他的人啊。那种话,天下间谁说都行,就只有我不可以。”
邢猎跟圆性说的那番话,还没有机会说给川岛铃兰听;然而她却自己想通了,更跟邢猎想的一模一样。
“所以我决定了:要让他的梦想延续下去。用我的一切力量。”
川岛铃兰说的时候眼神变得坚定果敢。她心里虽因离别而哀愁,但能够全心全意地为自己所爱的男人付出,她同时又感到强烈的幸福。
这一次,跟她从东瀛到来中土那时不一样。心里再无任何矛盾和疑惑。
“邢大哥……他知道你要走吗?”闫胜问。
川岛铃兰摇摇头:“我不想他阻止我。你们回去也先别对他说。等我走远了。”
“兰姐……”佟晶上前牵着她的手:“你走了,我会寂寞……”
川岛铃兰看了一眼闫胜,微微一笑:“不。你不会的。”
“你要是找到了治好邢大哥的方法,回来怎么找我们?”佟晶又问。
“我已经跟飞虹先生说好:你们每离开一个地方,就告诉那儿的人要去哪里。我先回来这村子,顺着一站一站的走,就找得到你们。”
川岛铃兰说着,抚摸一下佟晶的头发,又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傻瓜……我很快就会回来呀。”
她放开佟晶,也就跨上坐骑,挥一挥手策马向前走去。
闫胜和佟晶看着川岛铃兰一人一马在红花树下的背影,想起跟她不知不觉已经成了同伴这么久,心里更不舍得。
尤其佟晶。她想着兰姐刚才说的那些话,看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
因为爱一个人,就要跟他分别。佟晶从没想过也会这样。
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不管是爱,还是战斗。
三天之后,身在京城的钱宁收到千里飞鸽接续传书,得知了义子的死讯。
他当场就愤怒得把身上衣袍撕破。
钱宁共有义子十七人,但以钱清最为特别,只因钱清跟他真的有血缘关系,乃是云南李家另一房的侄儿。
钱宁本来就不姓钱,而姓李,云南镇安人,因自小家贫,被卖给当地镇守太监钱能为家奴,得到钱公公宠爱而收作义子,姓和名都是钱公公所赐;后来钱能获得朝廷封赏,钱宁也有幸蒙恩,他本身武艺不俗,故获赐锦衣卫之职,得以入京侍奉御前,并得到大太监刘瑾的提携,从此走上飞黄腾达之路。
钱宁发迹后为了迅速扩张势力,认了好些义子,并将他们布入禁卫的行列。他几年前一次衣锦还乡,收了李清(就是钱清)这个子侄过继自己膝下,好让身边多一个能信赖的族人办事。
钱宁继那凶讯之后,又再接连收到书函,都是下属的报告:他们不待钱大人下令,已经急调了驻在临近事发地临江府的部下线眼,严密搜索号称“破门六剑”的妖匪,但并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