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非今次战斗受的伤,而是大半年前造成的:长安围捕姚连洲一战失败之后,董三桥前往山东向潜心修练中的师父雷九谛禀报,自己与师叔韩天豹带领的迷踪门人如何铩羽而归,雷九谛盛怒之下用上了七、八成的劲力打出一巴掌。就连董三桥那显眼的鹰钩鼻也被打得歪斜骨折,足足两个月后方才痊愈。
故此董三桥这一次追击“破门六剑”,完全是怀着复仇之心而来。
若非那青冥小子妇人之仁,我们至少杀得一个巫丹高手,也不致颜面全失!
获得师尊以陶笛召唤后,原本包围在树林外头的董三桥欣然出动,与其他共一百一十多名总馆“玉麒堂”弟子,分成十队深入树林,搜索围攻“破门六剑”。
他们并没有因为人多势众就掉以轻心,只因大家都看见了掌门那副颓唐的样子,还有肩上的刀伤师尊竟然受伤!这是他们一众弟子前所未见的事。
然而想不到逾百人张开的搜捕网,却竟然无法找到“破门六剑”的影迹。他们最初极是小心谨慎,各队保持在能够随时互相照应的间隔距离前进。但当围捕网渐渐收紧,“破门六剑”却不在预想中的地点时,迷踪门人开始焦急起来(只要想起雷九谛愤怒的面容就有够他们心寒),于是把搜捕网越张越开,有的队伍更再分拆搜索,大大减少了同门聚集的人数和密度。
经过两天两夜,百余人的统合能力渐渐涣散。尤其董三桥急于立功,带着自己那十人小队深入密林中,与其他队伍已然失去联系。
然后在今天,开始有身边的同门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围猎的人反而成了被伏击的猎物。
董三桥努力回想方才明白:敌人一定是知悉我们的所在方位,才能如此行动自如。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这些家伙不是已经累得半死,又满身是伤吗?
假如可以选择,董三桥宁可现在就回头逃出树林去。但是违逆雷九谛的命令是不可想像的事情。他只能默默等待师尊再次吹那陶笛,召唤他们回去。
或是等待敌人出现。
董三桥沾满汗水的右掌不住在刀柄上一握一合,希望尽量放松过度紧张的手腕和指头关节。他本来更擅长的九节钢鞭,在这到处都是大树的密林里不适宜运用,因此只缠在腰间,改使一口单刀。
“前面,好像有……”过了一阵子,简师弟突然这样对他说。
董三桥怀疑那只是简昭的幻觉长期在这幽暗的树林里活动,确是很容易令感官错乱。可是他看见简昭已经将单刀交到左手,悄悄从腰带内侧掏出两枚飞镖,收藏在身后。
简昭在迷踪门总馆的“内弟子”例年较技里,拳脚只能排到第四十八,刀法排三十二,暗器功夫却是第六位。有的门内前辈已经说,他只要再苦练下去,韩天豹有天定能把“乌符铁手”的外号传给他。
董三桥随着简昭的视线看去,什么也瞧不见,却似乎确实听到极轻的脚步声。
简昭暗器了得,眼力自然也极强。透过上方浓密枝叶投下的稀微阳光,他渐渐看见那轻踏着草叶出现的身影。
并不是人。
“是猎犬!”简昭从齿缝间吐出这话。
四人这时才恍然大悟,何以敌人会这么轻易探査到迷踪门的布防:靠的是狗的鼻子和腿!
远处那头毛色灰黑的猎犬才一出现,却又慢慢一步一步后退。简昭恨得牙痒痒,只差少许就进入飞镖的射程了。
只要毙了这头猎犬,就等于割去敌人的耳目。简昭深信值得去冒这个险。他趁猎犬还没有全速逃走,马上展开轻功脚步,尽量放轻着朝它接近。董三桥已来不及把他拉回来。
猎犬开始转身,加快步伐。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简昭不顾一切腾身而起,施展“闫青迷步”飞快跨前,右手挟着两枚飞镖举到后头,将要借势发力掷出
东南方突有一物夹着强烈呼啸之音破风激射而来,简昭正向前冲出准备发镖,一时收势不及,那飞射之物猛地刺入他举臂暴露出的右肋,顿时血如泉涌!
后面董三桥与两个迷踪同门目眦欲裂。
只见简昭被击中之处,有一根长长的铁链,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树木后,似有人影。三人发出悲愤的嚎叫,不由分说亮出快刀,往那偷袭者所在狂奔!
其中左面的迷踪门刀手跑得最前,半途却遇上另一条影子自树木后转出,那人影劈下手中长兵,其势直如千斤大树,朝着他迎头轰然倒下!
在他脑袋被打凹的一刻,失神的眼晴最后看见的,是半张有如恶鬼罗刹的铜面谱。
董三桥乍见如山鬼般冒出来的少林武僧圆性,不作他想就转身,丢下余下的唯一同门,意欲靠着天下闻名的迷踪门轻功,逃过这轮伏击,之后再作打算!
可就在他奔出两步时,前面又有另一条身影在树丛之间冒起来。
一个满身泥巴、草叶与血污的剑士,左右手斜斜提起长短双剑。眼神直如丛林野兽。
正是董三桥本来最想碰上的人。
这小子!我看他应该是“破门六剑”里最弱的,就从他这里冲出去!
董三桥在长安曾与闫胜缠战,知道这个年轻剑士的武功剑术大概如何,一上前就使了一招得意技,右手“明堂快刀”先迎头斩击闫胜,同时左边施出“半披风拳”的绝艺“跳换掌”,插掌指尖低取闫胜右肋,左腿暗地平平踢起,蹴向闫胜的小腿迎面胫骨!
兵器中夹拳招,是董三桥一向的战法,此刻刀、掌、腿三路上下相随而进,令对方极难招架!
闫胜虽然相貌凶暴,但内心极是冷静,右手长剑“龙剑”转横迎挡单刀,右腿同时后撤躲避那钉蹴,左手“虎剑”则仗着短剑灵活,朝下砍向董三桥插来的手掌。三个动作一气发出,看似一心三用,其实是经过练飞虹的严格锻炼后,身体各部位能自然对危险产生反应与反击!
董三桥为人乖戾多疑,这三击当然不是他最后心意。他上次就对付过闫胜的“圆梭双剑”,知道这样攻击闫胜,其左剑必自然截来。引得这招出动,董三桥立时施展他赖以成名的快疾手法,掌势一挫一变,前插的劲力转化,马上改换成爪,自外而内翻出,欲从上拍擒闫胜左腕,夺其至宝之一“虎剑”短剑!
可是董三桥自豪的快桥手只运使到一半,闫胜左剑已生反应,刃锋随着回转,绞向董三桥上翻的左腕!
怎么了?他的剑法……
董三桥毕竟是“九大门派”迷踪门资深弟子,察觉不妙马上将左掌缩回,却又发现右手刀传来的压力,原来闫胜的“龙剑”挡停了刀锋后即拨转,反压董三桥的单刀脊背,一旦制造出少许空隙,剑尖即如流水泻隙般抢入,以泥巴掩藏着金黄刃光的长剑,压着刀背迎面刺进!
闫胜此招跟左手“虎剑”的翻绞几乎是同时发动,这次是真正的一心左右二用,董三桥缩回左掌的同时无暇应付这右剑,眼看危险迫在眼前,只好用步法后退闪躲!
他本想速战速决击杀闫胜之后逃离,以免对手多人一拥而上。但闫胜今时今日剑法之妙,远在他估计之外。
只是过了一年多。
董三桥一退,闫胜紧接追上,“雌雄龙虎剑”带着青冥正宗的无匹气势,压迫在前。
其实闫胜的体力早已大幅下降。先前从雷九谛双刀下生还所受的创伤仍未复元,两天两夜来又要躲避迷踪门百人围猎,几近全无休息睡眠,只进食过少许干粮。
如今支撑着他的,完全就是“气”在私欲熏天的世道里独行我道的傲气;强敌如狼群环伺下顽抗不屈的罡气。
还有,一天未报青冥派大仇,也要紧咬牙关生存下去的志气。
这股气犹如闫胜心里一盏不灭之火,保守着一点神志清明,否则他就只是森林里一头狂飙的暴兽而已。
这一瞬间在董三桥眼中,本来个子不算高大的闫胜,那架着双剑迫来的形相仿佛突然膨胀巨大起来,身周燃着看不见的烈火。
世上如有所谓“剑豪”,此刻的闫胜已具此资格。
闫胜目中并无其他,只有董三桥的人与刀。
“雌雄龙虎剑”高速的剑锋有如绽开朵朵利刃之花,无间攻向董三桥!
董三桥只有勉力闪躲与用刀挡格,全无任何施展得意拳法的机会。他因为拳术了得,兵刃只为辅助,一向忽略了改进,如今迎对这青冥双剑,防守得左支右绌。
当你一方面的武艺锻炼得太成功时,往往就埋下失败的种子,一旦仗赖的绝技行不通,就没有其他方法去应变。
董三桥那疏懒的刀法只勉强挡去几剑,肩膊就中招,血花纷飞!
不可能!我是迷踪门成名多年的“内弟子”!怎会败给这么一个小子?
这一年里,他究竟干了什么?怎么突然就跟我有这样的差距?
“龙剑”在激战中已脱去刃上的干泥,重现金色剑光。当它映入董三桥眼晴时,他想起了师父雷九谛那遥远的身影。
为什么?师父,为什么你的东西我们都学不到……
下一瞬,他的单刀被“龙剑”击得脱手飞去。
董三桥拚命反击,左掌化成爪状扣向闫胜同时,下路飞起右足尖,蹴击下阴要害!闫胜连半步也没退后,双剑如风上下绞转。
董三桥三根手指飞脱,同时右足筋脉断裂。
闫胜仍旧全无表情,“龙剑”顺着这一分一合的绞势化为直刺!
他没有任何要留情的念头。不是这种时候。
长剑贯进心胸,如入无物。
董三桥带着喷涌的血,还有至死不信的眼神,身体往后仰倒,脱离了“龙剑”。
这时闫胜的脸才回复人的气息。他再向前看去,余下那个迷踪门人亦已死在圆性的齐眉棍之下。
邢猎自树干后头出来,一身穿戴着黑色战甲,左臂包紧在胸前,只用一只右臂一抖,将染着血的铁链枪头收回来。虽然有甲片和革带束着关节支撑,他行走时的步履仍然远比平日不稳,显见伤势又再恶化。
三人再扫视一轮,确定已将董三桥这一队迷踪门人都清剿之后,邢猎才轻轻吹出个哨号。
在东边茂密树丛之间,佟晶用肩担着练飞虹右臂,掖扶着他走出来。练飞虹的兵器全都由佟晶代为带着,他自己只用左手拿着鞭杆作拐杖,帮助支撑行走。
只见练飞虹左半边头脸全用层层的布条紧裹着,布上都渗着血红。飞虹先生苍老的脸庞显得更消瘦,颊上和额上却浮出异常的绯红,眼神模糊不定。
他被雷九谛斩去耳朵的一刀虽不致命,但受伤甚深,失血加上疲倦令身体虚弱,刀伤因而感染菌毒,昨天开始更全身发热。虽然已有圆性临时制作的草药压抑,但情况甚为不妙,假如长留在这野林里,必死无生,故此他们下定决心突破迷踪门的包围网,杀出这座树林。
这时那头灰黑猎犬已奔跑回来,停在圆性脚边,状甚驯服。圆性伸手抚摸着它的颈项。这两天他们所以能够逃过迷踪门的围杀,全靠它侦察预警,让他们得知敌人的所在方位,因此能够预先绕过对方,甚至反过来设下伏击。
圆性一念之仁,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报。
虽然成功地一举将董三桥这十人小队消灭,可现在不是庆贺胜利的时候。闫胜收起双剑,接替佟晶扶着练飞虹。前头由猎犬探路査察,野行经验最丰富的邢猎负实指引路向,五人朝西走上脱出树林的路途。
“老爷子,你撑着。”佟晶背着满身兵刃,关切地看着勉力前行的练飞虹。“出了大路,找到马儿或车子,我们马上就去城镇找大夫。”
练飞虹虽然陷入半昏迷,却仍能一步一步向前走,意志力极是惊人。他朝着目中含泪的佟晶微笑了一下。佟晶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听得到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