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早上姚掌门宣布改变战略集体撤退之后,巫丹派上下乱成一团:师星昊负责指挥资深弟子,将收藏在“真仙殿”里重要的巫丹派卷宗、典籍和器物打包,准备带走;其他弟子则在“遇真宫”内外各房舍收拾粮食及必要器物;另外也要准备将“养正馆”内受伤的同门安然带上山去。
姜宁二在巫丹派里负责打点的东西本来就很多,一处的同门看不见他,只会以为他去了别处工作,他独个消失绝不会惹起怀疑。
姜宁二走了一段之后,感觉无人跟随,更加迈开脚步,这次足音竟几近无声,是巫丹派驰名于世的“梯云纵”轻功。
他一目一手一足俱废,这些年来只管理众多同门的起居,并无练武,如果他们此刻看见他飞奔的步姿,必然大吃一惊;更惊讶的是他竟将自己左腿痊愈的事长期隐藏。
这条腿是他四年之前,偷取了物移教秘药“蜕解膏”秘密治好的。姜宁二三处重伤,这左膝是最后所受,当年就此索性放弃练武,并没有认真治疗过,因此“蜕解膏”仍然能生效。
早上姚连洲在山坡宣布撤退之际,姜宁二也跟其他后勤弟子站在人群之中,负责打点眷属的行囊,是最早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之一,但直等到此时才找到安全离群的机会。
如此重大的情报,必定要尽快传下山去。
趁着巫丹上下都忙碌,这是最完美的时机。他深入竹林时不断留意地上出现的小石堆,那不起眼的石头,其实正是他早前就摆放的指路标记。
终于走到一棵粗壮的竹树跟前,从树上垂着一根以竹叶为掩饰的绳索。姜宁二仰首看上去,在叶影间可见那个小小的笼子仍安然挂着,笼内有活动的鸟影。那笼里有足够两只信鸽吃喝十天的粮水。
自从神机营包围巫丹山后,师星昊猜想外派的“首蛇道”弟子必然受袭,因此巫丹才无法收到禁军来袭的预警。他跟姚连洲商议之后,决定将与外地“首蛇道”探子通信用的信鸽全数杀灭。
姜宁二对外泄露情报用的信鸽,的确就混掺在其中,此举令他损失惨重。只是接头人计划周密,早就着姜宁二做好应对,另养少量信鸽收藏在“遇真宫”外无人之地。当然跟先前巫丹与外通信频繁之时相比,此际要放信鸽就变得既困难又危险,故此非要有极重大情报时,不会胡乱动用。
而现在正是时候。
姚连洲竟然弃总坛撤走,这一决定令姜宁二很感意外。不过这一变化他也知道并非全无可能,所以一早将“巫丹撤上山”的信息写好,收在一只黑鸽的脚爪铜管里。笼内另一只灰鸽只是后备,以防黑鸽生病死亡。
姜宁二小心翼翼拔取竹树上一口钉子,以解下钉在上面的绳索(他只得一只手,无法绑结),轻轻逐段放出绳索,令那竹笼降下来。
只见笼内两鸽仍然生龙活虎。姜宁二微笑,打开其中一格抱出黑鸽,确定铜管就在鸟足旁。
姜宁二调息了几口气,一伸右腿横踹向旁边另一棵竹树,只见枝叶摇动之间,十几只受惊飞鸟振翅而起。姜宁二把握机会,也将怀抱的黑鸽放出去,让它混在鸟群之间飞走。
他看见黑鸽飞远之后,连忙又拉绳索把只余一只灰鸽的竹笼重新挂上树顶,用钉子将绳固定好,再确定四周没有遗下什么可疑痕迹,才满意循原路离去。
黑鸽将飞往山下一名锦衣卫眼线所住的房屋,那眼线接到消息,会马上禀报随神机营南来的锦衣卫军官;再转告禁军指挥。
之后会怎样呢?神机营大军自然能轻松占据“遇真宫”,然后也许再召来本地的官军接管。他们会继续追击巫丹派吗?大概不必吧,姜宁二想。巫丹弟子丢了总本山,士气崩坏,流离失所,又背着钦犯之名,世所难容,最后也许只能分散各地;就算有一支核心精锐集结,恐亦难安居一地,或改名换姓,或四处流窜,实际就等于灭亡,不可能再实现什么野心。
也许等当今皇上死掉,会有喘息之机也说不定吧?不过连师星昊都说过,这个皇帝年轻得位,兼且精力旺盛,恐怕也会在龙椅上坐个三、四十年……巫丹派这些年建立的东西,到了那个时候早就烟消云散了。
姜宁二一直在竹林走着,心里在盘算自己应当在哪个时机脱出。
正在此时他突然发现有异。他瞬间萎缩身子,恢复平日瘸腿行走的模样。
“太迟了。”
一把冷冷的声音自竹林西面传来。
姜宁二听了,面容没有一丝跳动。这样的情况他早在心里预习过千百次。
绝不能放弃,也不要有一丝松懈。对方可能只是在测试你。
瘦削而穿着褐色贴身衣的身影,从竹干之间步出,虽然明明已经现身,脚步仍是没有一点声音。身周各处挂着六柄小小的飞剑。
范宗面对姜宁二时,脸上带着微微的沉痛,但更多是对叛徒的怨恨。
“范师弟,是你吗?我刚才正想——”姜宁二脸色安然地说出早已准备的谎言。
“你不必再假装了。”范宗打断他:“我们已经看见那只黑色鸽子。信鸽有目标地飞行,跟林中野鸟的姿态始终有点不一样的。你太低估‘弟子’的眼力了。”
姜宁二合着嘴巴,不发一言。
范宗早料到姚掌门这一宣布,极有可能引得内奸发出情报,其中又以放信鸽的机会最大,故早就着“弟子”同伴分布“遇真宫”外四周,密切注视天空,果然有所收获。可是范宗怎也想不到,内奸竟就是残废的姜宁二。姜宁二比范宗更早入门,而且同样是轻功好手,剑法武艺亦曾非常不俗,若非不幸受创,今天很有机会也是“弟子”的一员。
姜宁二受伤,范宗也曾目睹,的确是锻炼太过激烈造成,绝非刻意自残或假装。曾经这么诚心为武道牺牲的人,却竟然出卖巫丹——而且是卖给朝廷,令范宗不愿置信。
但眼前确是事实——他甚至看见姜宁二从林中走出来时的轻功,这般隐藏功力,已证明其身份。
“你绝不是进巫丹山门之前就带着任务。”范宗说:“是最近几年的事情?”
能成为“弟子”之首,心思果然比较细——姜宁二如此想。他确实是在四年前才成为朝廷锦衣卫的眼线。
当时巫丹派展开了称霸武林的伟业,四出讨伐许多小门派,受到锦衣卫密探的注意,向钱宁禀报。本朝自开国之初即以耳目布于天下,密切监视民间各种活动,对于拥有武力的武林门派自然更不例外。巫丹这个“天下无敌”的口号马上引起锦衣卫头领钱宁的注意;巫丹派的野心,真的只限于武林之中吗?
如此一个强盛又活跃的武斗集团,随时能演变成威胁朝廷管治的祸患。钱宁遂下令加派密探混入巫丹山下的村镇生活,监察巫丹派举动之余,也寻找机会在山上征召眼线。
结果密探就是混入挑夫行列,借着运送粮食到巫丹派的机会,接触到姜宁二,并说服他成为内应。
锦衣卫看准了姜宁二一身残疾,在巫丹难有大作为,同时入门年资又甚久,不容易被怀疑,而向他展开游说。
最初姜宁二虽有所动摇,但并未决定变节;最后促成此事的并非靠锦衣卫的口才,而是另一个人的影响……
姜宁二面对范宗的提问,仍是沉默。最后他觉得再没有撑下去的必要,只是淡然说:“问来干嘛?说什么也没有意义。背叛就是背叛。”
范宗竟忍不住微微点了点头。没错,多少年也好,又有何分别?
这时陆续又有两名“弟子”南明云和蒙斯朗,从竹林两边现身。林中更深处还有人影。姜宁二是不可能逃得出去的了。
看见这情形,他倒是心中泰然,看着范宗问:“姚连洲要撤退的命令,是假的吧?只为了引我出来?”
“不止。”范宗回答,却不解释。
姜宁二明白了:也是为了促使他将情报传下山去。
姜宁二微笑。他完全给姚连洲跟他的女人骗了——不,那女孩情真意切,不是假装的,是姚连洲利用了她的感情。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单纯的武夫,原来竟然也懂得玩这一套……
“姜师兄,我还是很想知道……”范宗忍不住又问:“为什么?朝廷的人允诺了给你什么?钱财吗?官位?有什么令你觉得值得放弃巫丹?”
姜宁二叹了口气,举一举自己残废的左腕:“我这副模样,就算挂着巫丹弟子的名号,有何作为?”
“怎会没有?巫丹称霸天下,所有弟子门人都占一份功劳啊……”
“真的吗?你真的这么想?”姜宁二扫视一下林里的众位“弟子”:“你们真的觉得,假如自己没有武学天份,并不能成为巫丹锐中之锐的‘弟子’刺客,而只是山上一个平庸的弟子,两者毫无分别?同样能够分沾一样的巫丹派光荣?”